正文 第十七章 西 南 匆 匆

漢水險渡,驚魂未定。吳佩孚率領他的殘兵販將渤匆西南行,及至南漳,已是暮色蒼茫,鳥雀歸巢,千家萬戶冒出縷縷炊煙之時。在這個鄂西北的小縣城住下,吳佩孚望望長空,深深地嘆了一聲氣:"我吳子玉此番迫渡漢水,卻似當年曹孟德險渡華容道一般,若非張、王二將施恩,只怕連性命也不保了!"他對張聯升、王宗荃產生了莫大地感激之情。

晚上,他只草草進了點食,便閉起門來,躺倒床上,想好好睡一覺。他太累了,累得腦暈、累得背酸、累得兩腿像抽去了骨骼。早晨過襄陽城時,他幾乎連馬也上不去了,真想躺在地上睡一會。可是,現在,當他驚魂稍定之際,他的睏倦卻完全消失了。好象他剛剛做了一場惡夢,回憶著夢中的險情,還在激烈的心跳中。然而,那夢卻又是那麼渺茫,那麼遙遠!唯其歷歷在目的,是他的心愛將領、力主聯奉討馮的激進助手張其鋥在強渡漢水的混戰中死了,他連他的遺體也不曾看一眼,便把他丟在荒郊。他覺得太對不起張,他跟隨他許多年,對他很有幫助,他想重重地賞賜他,尚未來得及,他就去了,而且是在他最艱難的時刻去的。撫今思昔,吳佩孚猛然產生了懷念和懺悔之情。"哎呀!多少好人,竟不能相依到終。戰爭太無情了!"他忽然又起了國民二軍的蔣世傑,想起了河南督軍岳維峻。"當初,那蔣世傑守信陽,雖給我增加重大困難,但我敬服他是一個智勇雙全的將領一一我手下若有一個蔣世傑,也不至於敗得如此慘!"

岳維峻,該算吳佩孚勁敵。當初吳佩孚重返洛陽時,有意招降他,他卻決心拒吳於豫外。吳離開洛陽逃匿時,有人說岳被紅槍會殺了,他反而惋惜起來。現在,他依然覺得這個人不該死,這個人是一個難得的將領!

吳佩孚就地踱著緩緩的腳步,垂首嘆息。

夜幕降臨了,有人點上蠟燭。問:"大帥,你的晚餐怎麼用?""不用了。"他擺擺手。

"已經準備好了。""不用了。"

"是否和夫人共餐?"

"不用了,不用了!難道你沒有聽清楚?""是,不用了,"

侍人走後,他又陷入了沉思:"明天,我明天將何往?"思索許久,他終於作出了入的決定:"河南,無家可歸;兩湖不是久居之地,唯有入川,或可東山再起--"深夜,吳佩孚把他身邊僅有的親信找來,磋商起入川大計

四,吳佩孚對它是懷有較厚感情的;患難之中,他對它同樣抱有期望和寄託。時間雖遙遠,卻清晰不忘:早在1916年,袁世凱帝制自為,妄圖征服四川,吳佩孚曾隨曹錕率兵入川,與護國軍戰於川東南。對川,他也算得"老馬識途"了。吳佩孚雄踞洛陽時,又連續對川用兵,支持了四川一大批土匪、流氓、軍閥、地頭蛇擴張勢力,佔領地盤。與川人結下了良好的情誼。吳佩孚暗自盤算:"現在在四川掌握軍政大權的,哪一個不得到過我的恩惠,他們的官職大多是我委任的呢!"他屈起指頭,一個一個地算下去:四川善後督辦劉湘,如今還兼著川康邊防督辦;川軍第二軍軍長楊森,不僅督理著四川軍務,還是大權在握的四川省長;四川督軍劉存厚,還是川陝邊防督辦;另一個省長鄧錫侯,是四川清鄉督辦;軍務會辦田頌堯、清鄉會辦劉文輝"他們哪一個不是受恩於我!他又想起了經他協請授勛的將軍,除上述各位之外,還有賴心輝、潘文華、唐式遵、王陵基、王纘緒、周道剛、尹昌衡、陳國棟等等。"他們誰能忘了我?"是的,吳佩孚有勢時,他一個示意,他樂意高抬貴手,便會使受他賞識的人頃刻騰達起來,誰敢不對他奉命唯謹!他特別對楊森寄予厚望:"四川的朋友都翻了臉,只要還有一個楊森,他也會憐而王我!"想到四川的這些人物,幾天來籠罩在吳佩孚心頭的愁緒竟一掃而光。連南漳小城,突然間也陰霾盡散,一片明媚起來。他急忙命人備佳肴,要在這裡同同僚們痛飲一場。

"明天咱們就要動身赴川了,今晚好好歡宴一場。"他走進內室對夫人張佩蘭說:"我已著人去請各位將領。你今晚也別迴避了,咱們共飲。"

夫人慢閃了一下略微下陷的雙眸,頗為獃痴地點點頭。許多天來,她也累了。業經到了五十歲的張佩蘭,本來發胖的體型,開始了浮腫式的膨脹,尤為突出的,是那便便大腹,她成了"圓"人,成了行動十分不方便的女人。張佩蘭的心態變形更甚,二十幾年,她風光過,風光得使許多女人垂涎三尺,都要仰起面來看她。她不能平靜的是"太動蕩了!為什麼不能在一個地方平靜住下去,永遠不動遷?"她不習慣洛陽的氣候,她覺得熱天的時間太長了,熱得叫人透不過氣來,不如她出生的長春好。後來,她在洛陽住了許多年,卻又戀上了洛陽。深宅大院,幾乎與風雨間隔起來:熱天有人打扇子,冷天--她最怕洛陽的冷天。洛陽的冷天雖然沒有長春那麼長,也冷得沒有那麼厲害,可她就是怕。什麼原因呢?洛陽人沒有用炕的習慣,室內室外幾乎同樣冷;像長春,天冷了燒起炕,不出屋暖乎乎的。就為這,巡閱府專為她的卧室加了火炕,她滿意了。張佩蘭後來對洛陽有情、情深了,還有一個原因,那就是地方官宦夫人、名流中的女性每每結伴來拜見她,都把她說成是"名門閨秀","女中豪傑"或"女才子",崇敬她,羨慕地,向她"請教"一切,她儼然成了這片天地里女人中最高大的女人。所以,張佩蘭眷戀了洛陽,她不想離開洛陽。不想歸不想,張佩蘭這樣的女人是拴在男人腰帶上的,男人要走了,她得跟著走。

能來的人都到齊了,一個個疲憊不堪,沒精打采。當他們看到張佩蘭也在場時,又都神情為之一振:有的振,因為想到吳佩孚是用家宴在款待患難朋友和下級,有個"親"的表示;有的振,因為想到張佩蘭此時出現,大有不祥之兆,怕後日凶多吉少;還有人精神之振,因為猜不透此宴的用心,怕是喝的"送行酒",告別酒--老天爺,山窮水盡了,往那裡去逃生呢?1

7月的南漳,白天雖然暑氣很足,每到太陽從漢水西邊鑽入茫茫的山嶺那邊去的時候,風還是清涼宜人的;只是,這個閉塞的小小縣城,由於增添了上千不知來自何處的大軍.顯得陡然慌張起來,慌張得連店門也早早地閉上,幾乎成了一座死城。

吳佩孚今天情緒反常地平靜,他對每一位到場的人都微笑、點頭,有時還起身,示意請坐。

宴會沒有熱烈氣氛,人人面上很少笑意,卻多冰霜。過去的悲劇,已經是心心相通了,誰也不願再觸這個傷疤。可是,未來怎麼辦?昔日未曾預料過,倉促逃出又沒有商談的條件.所以,人人心裡都是個謎。

酒席開始了,沒有人致詞,吳佩孚只向各位抬了抬手,便各自飲盡了第一杯。第二杯酒倒滿之後,首先起立說話的,卻是夫人張佩蘭--這是昔日從來不曾有過的事,她從不問軍政事,不表示態度,連應酬場也不到。"一個女人家,本份是理好內。打打鬧鬧,爭爭奪奪,用不著女人。"大家也總把她當成"內務總理"看待。許多貼近吳佩孚的人,甚至也說不清這位胖夫人的城府深淺。她站起來了,這本身就有點奇;大家精神頗為震驚了一下,一雙雙目光都投了過去。

張佩蘭端起酒,沒有喝又放在面前,操著濃重的東北口音,慢條斯理地說:"我本來不該在這個場合說話。有什麼話用得著我說呢?不懂打仗,也不會治國;今天在場的各位,多數人我也叫不清名字。我就是這樣一個沒長沒短的女人。現在,咱們的日月困難了,困難到離家出逃。難呀!大夥要覺得我這個女人不多餘,還想聽我說幾句話,我就先請大家喝了這杯酒。喝完了,我說話。要覺得我不該說話,就不喝這杯酒,我馬上就退出去!"

這個平時從不見笑臉的女人,幾句開場白,使大家驚訝萬分,都還以為她是"開展女人外交",是代表吳大帥說話呢。所以,一齊站起,紛紛說:"願聽夫人吩咐"並且一個個幹了面前杯。

吳佩孚的表情變化很大,最初,他有點氣怒,幾次用責怪的目光望夫人;漸漸地嘆氣了,漸漸地把眼睛閉上了。他,心情複雜呀!"夫人是不該問政的,兵爭權斗,那裡用得著女人?"吳佩孚歷來反對夫人外交,反對女人執政,即使"老佛爺"慈禧,他從來不說她一句好話。現在是特定環境,夫人總還是跟隨自己二十多年,共過患難,耳濡目染,近墨者還黑呢,何況她總是旁觀者。旁觀者常常是最清醒、最理智的。"好吧,聽聽她怎麼說?"

張佩蘭見大家還很尊敬她,心裡很高興。待各人飲盡了酒,她也喝了面前杯,然後說了話。

"我不是替老頭子說話,我是說我的心裡話。照著一家人過日月的話說,咱這個家過散了,碰到天災人禍,家傾了,盪了產。大家跟著受累了,我心裡難過。如今不是出了河南,來到湖北了么,湖北也不是咱的家。老頭子說咱去四川。四川是咱的家么?我心裡不定。這幾年,子玉幸虧有大家幫助,我也跟著沾光。到了今日今時,咱們患難一家,我也不說假話了,我身邊還有一點私房,跟大家透個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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