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關山月 第三十一章 天意民心誰能測

「伯升此言差矣!」雙腳才踏上祖宅大堂的台階,一個蒼老卻鏗鏘有力的聲音,便已經鑽入了劉秀的耳朵,,「行軍打仗,並非意氣用事。昔日莊子曾對趙惠文王有雲,世有三劍,分別為天子劍,諸侯劍與庶人劍。趙惠文王乃是一國之君,本應手握天子劍,劍斬四方,立萬世不朽之業,他卻只喜歡看武士們在他面前揮劍以死相搏,惹天下人恥笑。而你劉伯升,不過是一介布衣,卻妄圖舉起天子劍平定四海,豈不是一樣要貽笑大方?你平日里跟別人爭強好勝,仗著身強力壯,把人打的頭破血流,然後拜服於你,也就罷了!我們這些糟老頭子雖然看不過眼,但念在你的所作所為總算對我劉氏一族有好處的份,便也不去多嘴。卻沒想到你竟然如此自大,竟然做起了稱王稱帝的美夢來!」

「四叔?」劉秀楞了楞,遲疑著停住了腳步。從裡邊說話人聲音和喜歡引經據典的習慣上,他立刻知道是自己的四叔劉匡。而二哥、他自己和朱佑的開蒙,都是由四叔劉匡手把手來完成。因此,四叔說話說得正慷慨激昂的時候,他真不願意貿然進去打斷。

「別人喊你一聲小孟嘗,你就以為自己真的堪比戰國四公子了嗎?荒唐!即便是真正的孟嘗君,憑著手下那些雞鳴狗盜的小賊們,在真正的帝王面前,也只有翻牆鑽洞逃命的份?更何況,你既沒有孟嘗君的本事,又沒有孟嘗君的家財。想要揮動天子劍逐鹿天下,根本就是白日做夢!一旦將整個宗族都置於萬劫不復之地,到時候,你有何顏面見列祖列宗?舂陵劉氏上下,有多少人要死不瞑目。所以,今日不論你怎麼說,只要我劉匡沒閉眼,就絕不會贊同!」四叔的話繼續透過窗子傳來,震得劉秀耳朵嗡嗡作響。

「文叔,你怎麼不進去了?四叔當最寵你,你進去說幾句話,肯定立刻能讓大哥擺脫眼前的困境!」朱佑的話,緊跟著從背後傳來,帶著如假包換的期待。

「不急!」深深吸了一口氣,劉秀沖著朱佑輕輕擺手,「我初來乍到,對舂陵的情況一無所知。而裡邊諸位長輩的想法,我也是毫無了解,所以,與其現在就衝進去,不如在外邊先聽聽他們都說些什麼。」

「嗯,也對!」朱佑從小就唯劉秀馬首是瞻,哪怕分開三年多,習慣也絲毫沒改。稍作遲疑,也悄悄停下了腳步。

「伯升,你在想一想,我們也知道你是為了劉氏家族!但事關生死,千萬不要莽撞。」

「伯升,四叔的話很有道理。咱們劉家這麼多年,連縣宰都沒出過。有些福氣,未必承受得了!」

「放屁,你們全是放屁。什麼福氣承受不了,咱們乃如假包換的大漢皇族,憑什麼就承受不了?分明是王莽狗賊刻意打壓!」

「再等,再等綠林軍就打進長安城了,咱們劉家就永遠無法翻身!」

……

更多的爭論聲,從屋子內傳來,比長安城內的東西兩市還要嘈雜。其中大部分宿老,都站在了劉匡一邊,指責大哥劉縯是在白日做夢。而有一小部分以前跟大哥劉縯不怎麼來往的宿老,這次卻堅定地站在的劉縯身後,巴不得他立刻就起兵,然後明天早晨就帶著所有人直接飛進長安未央宮!

「列位叔伯,聽我一言。」劉縯的生意,忽然穿透了嘈雜,每一個字聽起來都十分清晰,「四叔剛才說的道理,晚輩並非沒有想過。事實上,晚輩三年多來,幾乎每一日都在想,甚至有時候在夢中都反覆思量。咱們劉家,再這樣下去,還能堅持多少時候?咱們劉家,難道等更換了下一個朝代,還要繼續仰人鼻息?晚輩越想越不是滋味,越想越惶恐不安,所以,今日,才斗膽把各位長者和同輩的兄弟們喊到祖宅里來。晚輩之所以喊大夥到祖宅議事,而不是直接去祠堂中,就是因為晚輩覺得,眼下咱們苟延殘喘地活著,已經很對不起列祖列宗了,根本沒資格去祠堂里爭吵,讓他們為子孫的短視和懦弱而羞恥!」

他的聲音不高,卻極為鏗鏘有力。相當於是指著屋裡所有人的鼻子,在罵他們丟盡了祖宗的臉面。當即,有些歲數大的宿老,就氣得面紅耳赤,彎下腰,咳嗽不止。也有人長身而起,大聲斥責,「伯升,你這是對長輩說話么?」

「伯升,你豈能如此無禮?!」

「伯升,你到底是召集大夥議事,還是要直接宣布你的決定,如果你非要一條路走到黑,老朽絕對不敢奉陪!」

「伯升……」

「諸位且聽晚輩把話說完!」劉縯肚子里藏著一團火,懶得理會眾人的反應,將手向下壓了壓,繼續大聲補充,「正如四叔所說,我劉縯不過是一介布衣。但莫忘了,是誰讓我等變成布衣的?!莫忘了,我們劉氏一族,才是如畫江山的真正主人。莫忘了,同樣是我們姓劉的,指揮千軍萬馬打的匈奴丟盔棄甲,遠遁千里。莫忘了,我們劉氏祖先,曾經讓萬邦來朝,就連昆崙山之西的番邦異族,也知道大漢的威名!莫忘了,我劉氏先祖,當年同樣是一介布衣,卻斬白蛇,揭王黨,擊潰了若干貴胄子孫,帶給了世間二百餘年太平!」

屋子裡的嘈雜聲,頓時就小了下去。大部分劉家宿老,無論反對起兵者,還是支持起兵者,都陶醉在了祖先的榮耀中,呼吸沉重,面孔隱隱發燙。還有一些年紀跟劉秀差不多的晚輩,則陸續站起,揮舞著手臂大聲表態,「大哥,你說的對!咱們不是天生的布衣!」

「大哥,祖上做得到,我們一定能做到!」

「大哥,我跟你一起……」

「多謝老五,老七,還有諸位兄弟!」劉縯低下頭,深深地朝所有族人凝望。如果連自己的宗族都說服不了,將來又如何說服別人?如果連劉氏宗族都不能做到上下齊心,將來,自己又如何能統率天下豪傑,刀鋒所指,死不旋踵?!

「高祖起兵時,不過是個區區亭長。而且當時群雄四起,他既沒有高貴的血脈,也沒有長輩留下來的萬貫家財和舊部死士。」稍微平復了一下激動的心情,他放緩了語速,繼續向所有人補充,「然而,最後奪取天下的,卻既不是項燕的後人項羽,也不是諸侯的嫡系子孫。由此可見,是否能奪得天下,在乎天意與民心,而不在於是不是布衣?我雖然比不得高祖那麼勇武,但咱們起兵的條件,卻比高祖起兵時強出太多。三叔是鄉三老,德高望重,至於整個舂陵鄉的戰鬥力,實際上都掌握在我手中,官府派來的梁游繳,不過是個擺設罷了。而且新野鄧家、宛城李家,都已經答應與我劉家一道起事。即便是跟我們劉氏斷絕往來多年的陰家,最近也曾經偷偷送來了一些錢糧,以表示毫無對立之心。此外,綠林軍的馬王爺,馬武馬子張跟我相交莫逆,早就答應一旦咱們劉家起兵,立刻揮師趕過來助戰。有這麼多內外助力,我等若還沒有起兵的膽子,豈不是讓天下人恥笑?!當然,光有膽氣和眾人支持還不夠,咱們還有更關鍵的東西,圖讖!我之所以對自己那麼有信心,是因為我知道……」

忽然,劉縯的聲音停了下來,用凌厲無比的目光,掃視每一個人,接著,猛地揮舞一下拳頭,大聲斷喝,「天意在我!不應之,必被蒼天所棄」

「啊——」屋子裡,所有支持聲和反對聲,都戛然而止。眾人一個個抬起頭,滿臉難以置信。

拜王莽為他自己造勢接管皇位時所採用的手段所賜,新朝從官方到民間,對圖讖之說,都甚為迷信。而劉縯既然敢在如此多人的面前,說圖讖預示著劉家起兵大吉大利,肯定是掌握了一定真憑實據,否則,光是這幾句大話,就足以讓他失去所有人的信任,直接身敗名裂。

「圖讖,圖讖在哪?你們從哪找來的圖讖?」不光屋子裡的所有人被劉縯的話驚呆了,屋外的劉秀,心裡同樣掀起了滔天巨浪。扭過頭,迫不及待地向朱佑追問。

「我,我不太清楚。應該是習先生,習先生幫大哥找來的吧!」朱佑被問得臉色發紅,低下頭,期期艾艾地回應。

跟劉秀一樣受過相對完整的儒家教育,他對怪力亂神,向來持敬而遠之的態度。所以,聽到「圖讖」兩個字,很自然地就將其與裝神弄鬼聯繫起來。更不願意自己也被當成一個裝神弄鬼者,侮辱儒家各位先師的名聲。

「習郁又是誰?大哥從哪找來的這種幫手?」劉秀對莊子里的情況兩眼一抹黑,本能地繼續低聲追問。

恰好此時,屋內響起了一個嘶啞的聲音,「大哥,你,你可別蒙人?你,你別瞪我,圖讖這東西,真假難辨。你忽然拿出一個來,我們怎麼知道不是魚腹藏書這類的把戲?」

劉秀覺得這聲音熟悉無比,隔著窗子細看,立刻確定了說話者是族兄劉賜。

在劉氏宗族之中,除了親大哥劉縯,劉秀最佩服的,便是這三哥劉賜劉子琴了。

親哥哥劉縯本不是同輩人中年紀最大的,最大的是遠房二叔劉護的大兒子劉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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