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萬曆謝幕 是誰亂國

虛驚之後的萬曆更加懶得管事,朝廷卻並不因此而風平浪靜。第二年十一月十二日黎明時分,一本冒名某監察官員的小冊子神秘地出現在朝房和大臣們家門口。這篇用對話體寫成的文章揭出驚天大陰謀:有人密謀換太子!

且看部分對話內容——

問:現在國本已固,先生為什麼還要擔憂?

答:當今形勢,是烈火放在乾柴下了。

問:難道儲位不穩?

答:不得已而立之,其實準備改立。

問:換誰?

答:福王。皇貴妃的兒子嘛!

問:何以知之?

答:朱賡入閣。賡就是更。

問:一己之力,就能變天?

答:逐臭之蠅,官場中比比皆是。

問:知道都有誰嗎?

答:十個。王世揚、孫瑋、李汶……(名單略)

問:沈閣老難道不阻止?

答:那人陰賊,只會利用別人,不會被人利用。

這些話一看就是胡扯。任命朱賡為大學士,確實在冊立太子的二十多天前。但他快七十歲了,生下來就叫朱賡,跟朱明王朝更換太子有什麼關係?何況同時任命的還有沈鯉。如果朱賡就是更換,沈鯉又意味著什麼?跳龍門嗎?

但是看了小冊子的,無不大驚失色。百口莫辯的朱賡更是魂飛魄散,立即上書表明心跡,聲稱自己老病衰朽而蒙皇上錯愛,可謂恩榮出於望外,死亡且在目前,哪裡還敢有覬覦非分之想,莫名其妙地自取覆宗滅族之禍?

皇帝當然知道是誣陷。就連小冊子上的作者署名,他也不信:妖書謗人,豈有自著姓名之理?至於被該書指名道姓的兵部尚書王世揚、保定巡撫孫瑋和陝西總督李汶等,也都是人在家中坐,禍從天上來。不過,最可能擔驚受怕的當為朱常洛,因此皇帝特地叫來說:哥兒,你莫恐,不干你事。

可憐兮兮的皇太子百感交集,叩首謝恩。

父子二人,竟是眼淚汪汪。

案子卻不能不查。居心不良的首輔沈一貫,便趁機暗中策劃將禍水引向競爭對手沈鯉,辦法是誣陷小冊子出於沈鯉門生禮部侍郎郭正域之手。此言一出,急於破案的錦衣衛和各路巡捕立即出動,沈鯉府邸被圍,郭正域的船被扣,大批無辜的人被抓,包括和尚、醫生、師爺和婢女,還有錦衣衛某個官員的家屬。京師風聲鶴唳,人人自危。

幸虧最先報案並負責偵破的陳矩向來平實厚道,又聰明過人,這才阻止了冤案的製造。作為司禮監秉筆太監兼東廠提督,他當然有權參加提審。因此當醫生家奶媽十歲的女兒出庭作證時,陳矩就問:你看到妖書的印板有多少塊?

當時是雕版印刷,所以有此一問。

小女孩答:滿屋子。

陳矩一聽便知,這孩子是受了威脅利誘來做假證,以為把事情說得越嚴重越好。於是看著眾人笑眯眯地說,妖書只有兩三頁,印板怎麼會有滿屋子?

眾人面面相覷,無話可說。

陳矩又問郭正域的師爺:妖書是哪天刊刻的?

師爺答:十一月十六日。

兵部尚書王世揚馬上說:十二日就出現了的東西,豈能在十六日才印刷?難道有兩部妖書不成?

企圖陷害郭正域的啞口無言。

哈哈!誰讓他們工作做得不細呢?

此案最後以抓了個詐騙犯頂罪了結。此人曾經偽造他人詩作,其中有「鄭主乘黃屋」之句,目的是向鄭貴妃的家屬敲詐勒索。陳矩當然清楚這次作案的不是他,但久不結案則皇帝必然震怒,漫天撒網又一無所獲。既然他有前科,不如將錯就錯。萬曆其實也煩了,大筆一揮:凌遲!

沈鯉和郭正域終於死裡逃生。其實,誣陷他們的人原本還想繼續,沒想到那詐騙犯反倒俠肝義膽,一口咬定是自己所為,無論怎樣刑訊逼供都絕不胡撕亂咬。這可真是:仗義每多屠狗輩,負心都是讀書人,儘管他原本是落魄書生。

不過,事情弄成這樣,沈一貫和沈鯉都待不下去,皇帝也在兩年多以後批准他們同時退休。後來,兩個人都活到了八十五歲,沈一貫贈官太傅,沈鯉贈官太師。陳矩更是不想惹是生非,他主管的東廠竟荒蕪敗落,長滿青草。

這倒未嘗不是好事。

東廠無事的同時是缺官不補,這才有了三十二年八月二十三日的群臣齊伏文華門。但是皇帝依然故我。他繼續躲在深宮悄無聲息,閣臣愛見不見,奏章愛批不批,而且既不像祖父嘉靖那樣修仙煉丹,對女人也沒多大興趣。沒有人知道他這幾十年幹了什麼,怎麼過的,他活得就像殭屍。

萬曆皇帝,怎麼會這樣?

有件事或許可以提供線索。二十一年二月初六,王錫爵約見皇帝,提出三王並封斷不可行,必須收回成命。任性的萬曆很清楚這次自己又失敗了,但於心不甘,便說:

朕為人君,恥為臣下挾制。

這應該是心裡話,也是他要清算張居正的原因。但是他沒想到,清算了張居正,卻仍然為臣下挾制。那些傢伙總有儒家倫理和祖宗成法之類的理由,讓自己不能隨心所欲快意恩仇。他又不像祖父嘉靖那樣能夠收放自如,更比不上太祖和成祖。好在帝國有制度,國家大事和人事任免沒有皇帝的意見就不能決定。那好,朕就不說話,讓你們失望!

非如此,不足以泄憤泄恨。

當然,他也可能是厭煩。如果說親政之初,年輕的天子還有新鮮感,那麼久而久之,他就發現政務無聊透頂。那些繁瑣的禮儀都是裝模作樣,內閣的紛爭則是雞毛蒜皮。宮門外又能有什麼呢?他可不像武宗皇帝那樣喜歡旅遊。

陛下其實活得很乏味。

實際上,不但皇帝跟臣僚常常擰巴,就連朝臣中內閣與言官,甚至朝廷與民間,也是撕裂的。萬曆十四年,東林黨領袖顧憲成入京,拜見了時任次輔的同鄉王錫爵。王錫爵見了他就問:足下久居家鄉,可知京城裡有件怪事?

顧憲成問:什麼怪事?

王錫爵說:凡廟堂認為對的,外間一定認為不對;廟堂不以為然的,外間則一定很以為然。

顧憲成馬上朗聲回答:學生也聽說件怪事——但凡外間認為對的,廟堂一定認為不對;外間不以為然的,廟堂也都一定很以為然。王錫爵哈哈大笑。

萬曆四十八年七月二十一日,稱病不朝三十年的萬歲爺終於駕崩,享年五十八歲。八月初一,皇太子朱常洛繼承了皇位,然後很快在九月初一死去,享年三十九歲,在位僅僅一個月,都沒來得及使用自己的年號泰昌。老皇上朱翊鈞則在兒子去世九天之後被謚為顯皇帝,廟號神宗。

漫長的明中葉就此謝幕,世界卻在悄悄發生變化。一個月後,也就是公元1620年9月6日,有一艘三桅杆的海船從英國普利茅斯出發前往北美,去開闢新的生活。

它的名字,叫「五月花號」。

本卷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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