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萬曆謝幕 立儲風波

萬曆十年八月,也就是張居正去世兩個月後,恭妃王氏生下了皇帝的第一個兒子——皇長子朱常洛。照說這在皇家是天大的喜事,對於本朝卻很不幸。因為王氏原本慈寧宮的宮女,在陛下看望太后時被弄上了床。若非慈聖皇太后豁達大度又盼孫心切,這個可憐的女人根本就封不了妃。

三年多以後,麻煩來了。

萬曆十四年正月初五,皇三子朱常洵出生。他的母親是陛下最寵愛的女人鄭氏,早在十二年八月就封為貴妃。子以母貴,更兼偏愛,這孩子豈非會奪儲位?要知道,皇后沒有兒子,皇次子朱常漵又夭折了,連生母是誰都不清楚。本朝歷來主張以禮治國,太子作為國本又豈能不備受關注?

責任落到了首輔申時行身上。

申時行不敢怠慢。皇三子即將滿月時,他就趕緊領銜上書請立東宮,而且話說得很明確:國本繫於元良,主器莫若長子。這就打響了曠日持久拉鋸戰的第一槍,而這第一槍是很奇怪的。因為這時皇帝才二十四五歲,皇后難道就不會也生兒子?皇后的兒子是嫡長子,比皇長子高貴多了。

萬曆卻批示說:元子嬰弱,稍俟二三年舉行。

呵呵,他也不提皇后這茬。

相反,皇帝決定將鄭貴妃升格為皇貴妃。於是朝野上下無不變得高度警惕,紛紛上書請立太子。當然,他們也不敢反對冊封鄭妃,只是提出應該也將恭妃封為皇貴妃。這倒不失為妥協方案,萬曆卻歇斯底里大發雷霆:這冊封事,非為儲貳。爾等豈能妄測上意,懷疑朕立幼廢長?

看看,做賊心虛,不打自招吧?

其實,萬曆那點小心思誰都看得出,他就是要立鄭貴妃的兒子。但這不但違背祖宗成法,會被輿論譴責,就連慈聖皇太后也不以為然。某天,皇帝到慈寧宮向母親請安,太后便問:外廷諸臣多說該早定長哥,如何打發他?

皇帝撇撇嘴說:他是宮女的兒子。

太后勃然變色:你難道不是?

皇帝猛醒,嚇得撲通跪下,半天不敢起身。

沒錯,慈聖皇太后原本也是宮女。

宮女的兒子,怎麼就做不得太子?

萬曆自知理虧,只好公開表態:立儲以長幼為序,祖宗家法,萬世當遵。朕仰奉成憲,俯察輿情,豈肯以私意違拂公論?國本有歸,朕已明白曉示,待期舉行。

哈哈,又不打自招。私意是啥?說來聽聽!

所以,這是一場不對稱的鬥爭。皇帝理虧氣短,且孤立無援,但執拗倔強。群臣理直氣壯,又有太后支持,卻不敢粗心大意。萬曆十八年正月初一,皇帝在毓德宮召見申時行等內閣大臣四人。在談完雒於仁的奏疏後,申時行不失時機地舊話重提:皇長子已九歲,望皇上早定大議。

萬曆說:朕無嫡子,長幼自有定序。

為了讓大家放心,陛下在申時行等人已經退下後,又把他們叫回來與皇長子和皇三子見面。不過,儘管當時皇帝的心情很好,也很像慈父的樣子,還牽著皇長子的手,但對於立儲之事仍不鬆口,依然說:朕念無嫡子,所以從容。

申時行等人只好退而求其次,請定出閣講學日期。由於這項權利為太子獨享,因此能夠實現也算進步。皇帝自己是過來人,心知肚明,當然不予理睬。這下子群情激憤,吏部尚書率領同僚集體請願,內閣大臣稱病不朝引咎辭職,就連鄭貴妃的兄弟也出來說,皇貴妃曾跪請立皇長子云雲。

皇帝只好宣布:明年籌備,後年冊封。

然而到了第二年,什麼動靜都沒有。本來就不相信皇帝的人們忍不住了,有的彈劾申時行陰謀易儲,有的請示準備工作的日程。皇帝立即抓住機會大耍無賴。他批示說:父子至親,已有明諭,豈待你輩煩擾邀功!本欲過壽節舉行,這廝輩屢屢催激,其冊立之事,著改於二十一年行。

賴皮耍到這個份上,當然輿論嘩然。這時申時行雖然還想做和事佬,卻被視為兩面派,只好灰溜溜下台。接任首輔的王家屏干不下去,也退休。這樣到了二十一年,皇帝只好請回在太倉老家盡孝的王錫爵擔任首輔,同時提出一個自鳴得意的解決方案:皇長子、三子和五子暫並封王,等到數年之後再考慮東宮問題。他的理由是:皇后還年輕。如果現在就立儲,過兩年她又生了,是封王呢,還是倆太子?

這時他倒想起了皇后。

王錫爵左右為難。他倒是想順從皇帝,無奈其他多數人都不同意。抗議書雪片般飛向御前,還有人來到內閣與王錫爵辯論,態度最為堅決的是工部主事岳元聲。

王錫爵問:那你們說該怎麼辦?

岳元聲說:除了挽回,別無商量。

王錫爵說:以諸位的名義報告皇上,可以嗎?

岳元聲說:就是元聲為首,廷杖或充軍隨便!

王錫爵說:皇長子跟三子和五子的儀仗還是有區別。

岳元聲說:那是辦事員的事,不是閣臣的事。

王錫爵啞口無言。

下屬和學生也來勸他。他們說,一旦三王並封,冊立太子就不知何年何月,甚至弄不成。到時候要追究責任,誰能保證皇上把往來文件都公之於眾?渾身是嘴都說不清。兩個學生還哭:老師,那可是滅族之禍,要遺臭萬年啊!

王錫爵毅然決定迫使皇帝收回成命,甚至不惜這樣警告陛下:太子至今不定,天下不疑皇貴妃而誰疑?皇貴妃不自任以為己責而誰責?萬曆只好取消三王並封的動議,也同意明年讓皇長子出閣讀書,但有個附加條件:皇三子與皇長子同時舉行出閣典禮,理由是兩人的年齡相等。

王錫爵說:差了四歲,怎麼相等?

萬曆只好讓步。但他又出幺蛾子,要預算。負責此事的內承運庫太監揣摩帝意,開了份天價賬單。

戶部說:開支太大。

皇帝說:沒有錢嗎?那就多等幾年。

戶部只好勉為其難,皇長子朱常洛的出閣典禮也在二十二年二月初四舉行,其實沒花多少錢。王錫爵終於完成歷史使命,便在三個月後的五月二十三日告老還鄉。

然而冠禮、婚禮和冊立太子禮,則被拖了又拖。甚至確定了冊立日期後,皇帝還要不停地找借口延遲,一會是錢糧不足,一會是冊寶未完,不一而足。只是這些託詞都被首輔沈一貫頂了回去:缺什麼以後補,日期不能變。

皇長子這才成為皇太子,虛齡二十。

這時,已是萬曆二十九年十月十五日,次年二月十三日又舉行了婚禮。三天後的深夜,陛下突然在啟祥宮緊急召見首輔沈一貫。他悲切地說:沈先生來!佳兒佳婦(指皇太子和太子妃)今付與先生。先生輔佐他做個好皇帝,有事還諫正他,講學勤政。朕見先生這一面,舍先生去也!

原來,皇帝是要託孤。

當然,這是虛驚一場。第二天他的病就好了,而且立即開始耍賴,將頭天晚上親自做出的決定,比如停止太監採礦和收稅等等全部推翻。為了追回發出的諭旨,他竟然派宦官二十多人衝進內閣公然索要,差點演出全武行。

這事就連司禮太監田義都看不下去。君無戲言,決定了的事情怎麼能改呢?皇帝氣得要親手殺了田義,田義卻無所畏懼,越說越激動。反倒是沈一貫魂飛魄散,乖乖地交出了文件。所以後來田義見了他,恨不得往他臉上吐口水。

皇帝和首輔,都已經不如一個太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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