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張居正治國 謀國與謀身

海瑞說,張居正工於謀國,拙於謀身。

這話是在什麼時候對誰說的,已無從稽考,就連是不是海瑞所言也無法確認。但,兩人有過書信往來是真的,相互同情也有可能。事實上他們都對帝國的現狀不滿,也都主張改革。區別僅僅在於,海瑞要反腐,張居正要治惰。

兩個人結局不同,原因或許在這裡。

的確,反腐具有毋庸置疑的正當性,就連腐敗分子也不敢公然反對,更不用說正派人。所以,儘管海瑞的廉政風暴颳得應天十府落葉滿地,高拱和張居正卻都不約而同地表示適度的肯定。高拱就說:海君所行,謂其盡善,非也;而遂謂其盡不善,亦非也。張居正也有「海剛峰之在吳,其施為雖若過當,而心則出於為民」云云。

嘿嘿,至少動機是好的。

高拱和張居正的這些話,都是對海瑞的繼任所言,因此值得認真分析。高拱的原文是:若於其過激不近人情處不加調停,固不可;若並其痛懲積弊、為民作主處悉去之,則尤不可矣。這「尤不可」三字,顯然要比張居正所謂「不必盡變其法,以徇(曲從)人也」更加立場堅定,旗幟鮮明。

然而同時,兩人也都認為海瑞過激或過當。不過張居正只是說說而已,高拱卻講出了道理。他說:天下之事,創始甚難,承終則易。海君當極弊之餘,奮不顧身,創為剔刷之舉,此乃事之所難。其招怨而不能安,勢也。

當然,高拱的意思,是要繼任者接著做下去。因為如果反其道而行之,則會失去民心,不利於國也不利於己。何況事情是海瑞開的頭。貪官和鄉紳們就算有怨氣,又豈能發到後來人頭上?只要不「過激不近人情」就行。

看來,此公雖屬正直,也很世故。

高拱說這些話,目的當然是要繼續整治徐階。但「極弊之餘」四個字,卻也無意中道出官場真相:貪腐也好,懈怠也罷,都由來已久,積重難返,豈能畢其功於一役?

張居正卻比火暴脾氣的高拱還要操切。

操切就是魯莽急躁。操切而且苛嚴,幾乎是當時朝臣對張居正改革的同感和共識。這就有點像王安石。不過王安石本來就是急性子,張居正卻是胸有城府的。他甚至還這樣勸過海瑞:三尺之法不行於吳久矣。公驟而矯以繩墨,宜其不能堪也。好嘛!一省尚且如此,況乎全國,況乎舉朝?

因此他雷厲風行急於求成,就應該另有原因。

示範作用或許是原因之一。事實上,張居正改革的目的是富國強兵,為此必須提高國家機器的運作效率。不過這樣一來,所有舉措便都得立竿見影,卓有成效,由此證明改革不但必要而且可能。否則紅口白牙的,誰相信呢?

另一個原因,或許是有緊迫感。儘管張居正不斷將自己的執政理念灌輸給小皇帝,但他對未來其實沒底。明朝畢竟是皇權至上的時代,而人是會變的。因此,必須搶在那孩子親政之前將生米煮成熟飯,庶幾可成不世之功。

但是張居正這樣做,合理不合法。因為洪武十三年廢除中書省和丞相官職以後,明代就沒有宰相,內閣大學士只是皇帝的政治秘書。儘管民間仍然習慣性地將他們稱為相爺或相公,當真以宰相自居卻是違法,張居正就犯了這忌諱。

後來他被清算,這是罪狀之一。

問題是這種制度本身並不合理。皇帝一人身兼國家元首和政府首腦,如果像萬曆這樣尚未成年又該如何?抱歉的是朱元璋並沒有留下相應的解決方案。這時的首輔和閣臣要想嚴守制度,就只能當維持會會長混日子,熬到皇帝親政。

可惜張居正太想做事,又可惜他做事的環境太好。兩宮皇太后完全放手,司禮監掌印太監又通力合作。也許,正是這過於優越的條件讓他忘乎所以,毫無顧忌地向王朝積弊和官場陋習發起進攻,全然不管那會觸動整個文官集團的神經系統,損害相當多官員的既得利益和將得利益;而那些升官發財計畫泡湯的人,又往往成事不足,敗事有餘。

所以,在萬曆十二年五月,張家被丘橓他們整治得生不如死的日子裡,已經接替張四維擔任首輔的申時行,也只能這樣替他們求情:竊見故臣居正雖以苛刻擅專,自干憲典,然天威有赫,籍沒其家,則國典已正,眾憤已泄矣。

眾憤已泄,呵呵!

顯然,申時行很清楚張居正犯了眾怒,而且這「眾」還包括萬曆在內。據正史記載,某次上課,小皇帝誤將「色勃如也」的勃讀作「背」,張居正竟然聲色俱厲地糾正說:這個字要念勃!小皇帝嚇了一跳,其他人也大驚失色。

這種態度,沒必要吧?

結果不難想像,到了清算的時候,問題可就不是錯別字那麼簡單了,何況張居正也並非潔白無瑕。為了排擠高拱而大權獨攬,他跟馮保少不了私下裡的交易,倒張運動也正是在這裡找到了突破口。只不過現在已經無法證實,哪些事情是真,哪些是假。但士大夫交結宦官,是引起公憤的。

問題在於,無論公憤還是私憤,也不至於用如此極端的方式來發泄。這就只能理解為積怨太深。是啊,當年張居正是那樣地神聖不可侵犯,容不得半點批評,因言獲罪和敢怒不敢言的都只能忍著。然而忍著就是攢著,時間越長積攢的怨恨就越多。口子一開,便火山爆發,洪水滔天。

請問,這是誰之過?

實際上,張居正原本有三個選擇:要麼像海瑞那樣乾乾淨淨,無懈可擊,那就真可以只為理想而奮鬥。要麼像徐階那樣委曲求全,維持局面,也不妨礙發家致富。再就是接受劉一儒的建議,在厲行改革的同時兼顧安定團結,培養舉國上下的渾厚元氣,把敵人搞得少少的,朋友搞得多多的。

可惜,三條路他都沒選。

不敢妄測張居正的心理。也許他過於自信,自以為秉公執法,老成謀國,問心無愧,不必也不屑於左右周旋。也許他身不由己,無法也無意改變官場,只能和光同塵。也許他心存僥倖,不認為皇帝會恩將仇報,翻臉不認人。

也許吧,也許。

當然,張居正也可能別無選擇。海瑞就說,官員的考核往往習為兩可活套之辭,事鮮指實,語無分明。為此,他還專門制定了《考語冊式》來執行。這就跟張居正的做法簡直如出一轍。只不過,海瑞根本沒想要為自己打算。

這樣看,張居正更可悲。

問題是,就算工於謀身又如何?嚴嵩倒是會這個,結果怎麼樣呢?他跟張居正的區別,只是活著被打倒,或者死後被清算,活受罪的嚴嵩還要更慘一些。就連同樣工於謀身的徐階,也不過保全了性命,但體統無存,顏面盡失。

那個時期的風雲人物,不是身敗,就是名裂。

於是我們看到的是這樣的故事和人物關係鏈:夏言攻倒張璁,卻被嚴嵩暗算。徐階扳倒嚴嵩替夏言復仇,退休後又被高拱打擊。張居正驅逐高拱為徐階出了氣,自己則差點被開棺戮屍,高拱的回憶錄《病榻遺言》反倒廣為流傳。

這就是嘉靖十四年到萬曆十二年,大明王朝內閣的連台好戲,時間跨度半個世紀。親操權柄的萬曆皇帝也沒有興奮多久,很快就從「事事由朕獨斷」變成三十年不朝,以至於清人異口同聲:明之亡,不亡於崇禎而亡於萬曆。

那麼,這又是為什麼呢?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