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張居正治國 清算張居正

萬曆十年十二月十四日,也就是馮保被逐六天後,反攻倒算的號角吹響。有個御史上疏朝廷,公開指控張居正貪濫僭竊,招權樹黨,忘親欺君,蔽主殃民,罪狀共十四條。

此疏一上,輿論嘩然。

這時,二十歲的皇帝剛剛親政半年,當然不會放過樹立權威的機會,便立即硃筆批複,大意是:朕對張居正,可謂虛心委任,寵待甚隆。沒想到他竟不思盡忠報國,反倒怙寵行私,殊負恩眷。然而,姑念其系先帝付託,又有十年輔佐之功,且已過世,故不予追究,以全始終。爾等臣工,則應奉公守法,忠於職守,報效國家,不必追言往事。

皇帝的心思很清楚:張居正肯定有罪,但如果追究起來自己也脫不了干係。可惜這很難兩全。比方說,被打擊迫害的官員們要不要平反?五年前,由於反對奪情,上書之人都被廷杖,有的差點被活活打死,有的落得終身殘疾,還有一位官員的妻子將被打掉的肉腌制收藏,可謂刻骨銘心。

此事不要說當事人,就連旁觀者也要鳴不平。

萬曆只好妥協,要吏部查明奏來。

千里之堤,潰於蟻穴。此例一開,不可收拾,種種往事都被追言。而且兩個月後,也就是萬曆十一年的二月,皇帝自己也對陳年老賬發生興趣,一件舊案重新浮出水面。

故事的梗概大約是這樣的:

萬曆元年正月十九,十一歲的小皇帝早朝出乾清門,突然看見一個宦官模樣的人慌慌張張走過。左右抓住審問,發現那人只是無須男子,自稱名叫王大臣,袖子里還有把刀。

皇帝下旨:拿送東廠究問。

究問是當然的,因為誰都會懷疑有幕後指使,但是交給馮保主管的東廠卻無法讓人放心。實際上,按照流行已久的說法,張居正暗中與馮保合謀,要栽贓高拱,只是由於種種原因沒能得逞。更可笑的是,當左都御史葛守禮、錦衣衛左都督朱希孝和東廠提督馮保三堂會審時,照例要先挨板子的王大臣竟大呼冤枉:原說許我富貴的,為什麼打我?

馮保一聲斷喝:誰是幕後指使?說!

王大臣瞪著眼睛回答:就是你,還問什麼問?

馮保氣急敗壞:那你怎麼說是高閣老?

王大臣答:你教我說的,我又怎麼會認識他老人家?

馮保無奈,只好將王大臣永遠變成啞巴。

此案十分可疑。至少,即便張居正和馮保當真起了陷害高拱的心思,他們也不會把事情做得那麼蠢。事實上,萬曆產生興趣,是因為南京兵部郎中陳希美以此彈劾馮保,理由也並非馮保和張居正栽贓高拱。相反,他直接指控馮保就是王大臣的幕後指使。這當然罪大惡極,皇帝也才傳旨:此事如何這每(么)就了?查原問官與馮保質對。

可惜,這種做法就連張居正的敵人也覺得不靠譜。首輔張四維上奏說:事經十年,罪犯已決,希孝又死。陳希美奏王大臣系馮保潛引,亦無的據。若復加根究,恐駭觀聽。

皇帝也只好置之不問。

這時是萬曆十一年閏二月初二。但到三月初二,皇帝就下旨褫奪了張居正的上柱國和太師贈官。八月初九,又追奪他的文忠公謚號。這就等於向朝野上下公開宣布:張居正已被帝國拋棄,對他的清算也不必再有任何顧慮。

想來在這段時間裡,皇帝恐怕聽了許多讓他不快的檢舉揭發,尤其是張居正回鄉葬父時的作威作福。據說,這個人一路走來擺足了譜,所到之處無不成為重災區。地方官不但要出境迎接並擔任嚮導,見了他還要長跪不起行大禮。

最為誇張的是張居正的步輦。這個由三十二名轎夫驅動的巨無霸,竟然前有客廳,後有卧室,還有小僮兩人。所過州邑之接風宴席更是水陸雜陳,菜品上百,那張居正還百般挑剔,說是沒有可以下筷子的地方,吃不飽飯。

諸如此類的故事應該很多,真實性當然未免可疑。不過張居正威風八面多半確實,而那些細節即便打個對摺也足以讓陛下憤怒。想當年,十二歲的小皇帝要在元宵節那天晚上布置燈會放煙花,張居正都不同意,還嘮嘮叨叨講了一大堆勤儉節約的道理。他自己倒好,食前方丈還嫌不夠!

那些花銷,難道不是民脂民膏?

更讓人氣不過的是態度。討論元宵晚會時,善解人意的馮保提出可以偶一為之,小皇帝也興緻勃勃地說:朕觀一度即與千百觀同。張居正卻毫不讓步,還變本加厲要求皇帝將例行賞賜也免了。他也不想想,這大明是誰的天下!

其實兩天前張居正已經讓陛下掃興。那小皇帝由於寫得一筆好字,曾經多次賜字給大臣,萬曆二年閏十二月十七日又為張居正寫了一幅。換了別人都只會感激皇恩浩蕩,這位師相卻在第二天把皇帝教訓了一頓。張居正說,帝王之學當務其大,陳後主和宋徽宗那樣有才藝的都是亡國之君。所以陛下的字就算直追鍾繇和王羲之,又有什麼好處?

此後,皇帝再也不向群臣炫耀書法。

這日子,簡直就像在少管所。

不過現在,萬曆開始覺得自己可以像個皇帝了,而特權也應該很好地使用。何況他對於張居正的家產,也有著濃厚的興趣。於是,十二年四月初九,抄家的旨意借著一個由頭得以下達,執行人是司禮太監張誠和刑部右侍郎丘橓。

丘橓是個清官。嘉靖末年被罷官出京時,隨身行李只有舊衣一箱,圖書一捆。萬曆十一年被任命為左副都御史,他坐了輛柴車就上路。張居正卻認為他性格孤僻行為乖張。因為丘橓擔任兵科給事中時,湖廣巡撫送了五兩銀子,居然也去舉報,害得那人丟了官。這樣的人,豈能重用?

所以,讓丘橓主持抄家,結果就可想而知。

欽差大臣是五月初三進城的,丘橓甚至還給太夫人送了米肉。兩天後,儘管是端午節,又逢張居正六十冥壽,丘橓還是帶著如狼似虎的錦衣衛官佐,進入早被湖廣巡撫任養心嚴密封鎖的張家大門。事實上他已經打過招呼,這回就是要讓張家子弟身無立錐之地,而且一錐都不能有。

後面的故事慘不忍睹,清官下手也比貪官還狠,更何況丘橓還預設了二百萬兩銀子的抄家指標。這當然根本就完不成任務,便只好刑訊逼供,掘地三尺。最後,張居正的長子張敬修被逼自盡,留下遺書指名道姓對丘橓等人說:你也有父母妻子之念,何忍陷人如此酷烈?

這樣一來,很多人都看不下去了。

實際上,早在抄家令頒布之時,就有許多官員挺身而出表示反對,其中竟不乏當年被張居正排擠的人。這種正義感誰都不能忽略,物傷其類更是人之常情。因此在首輔申時行等人的勸說下,萬曆總算高抬貴手,給張居正的老母親留下生活所需,但對抄沒的張家財產毫不放鬆。他甚至不厭其煩地詳細交代處理方式,連門前的石獸和牌坊都不放過。

最後的結論是:張居正污衊親藩,侵奪王墳府第,鉗制言官,蔽塞朕聰,專權亂政,罔上負恩,謀國不忠。念效勞有年,免於開棺戮屍云云。這是萬曆十二年八月十三日皇帝的批示,裡面看不到哪怕一丁點君臣師生之情。

一代名臣,竟以免於開棺而蓋棺。

全面評價張居正是一件困難的事,因為不少記錄者帶著自己的主觀偏見,以至於史實的真偽都難以鑒別,學術界對此也眾說紛紜。唯一可以肯定的是,作為教育者,張居正是失敗的。他殫精竭慮,嚴防死守,生怕稍有閃失,真心誠意希望陛下成為堯舜之君,結果卻是適得其反。那個孩子在被扼殺了所有童趣之後,連起碼的同情心也都沒有了。

這是一個悲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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