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張居正治國 冰火兩重天

萬曆元年二月春分,成國公朱希忠和兵部尚書譚綸受命代天子祭祀日壇。或許由於感冒,譚綸咳嗽不止,結果立即遭到御史景嵩等三人的彈劾。理由是:這位要員如果連自己的咳嗽都管不住,又如何能夠管理全國的軍政?

奏摺照例送達御前。

此刻皇帝剛剛即位八個月,年齡也才十一歲,卻馬上明白這是小題大做,無事生非,便批複說:這所奏,著吏部看了,就問景嵩等要用何人,會同吏科推舉來看!

吏部當然提不出方案,也不認為譚綸應該罷免。小皇帝便又一聲冷笑批示說:咳嗽小疾,何至去一大臣?這廝每(們)一經論劾,即百計搜求,陰唆黨排,不勝不止。若用舍予奪不由朝廷,朕將何以治天下?

結果,那三個傢伙連降三級,攆出北京。

從用詞和語氣看,御批應該出自萬曆,至少也是他口述後由太監記錄的。這件事是否讓臣僚們對皇帝刮目相看不得而知,但可以肯定,萬曆更像聰慧早熟的祖父嘉靖,而不是父親隆慶。也許,這就是所謂「隔代遺傳」吧!

當然,再聰慧早熟,也是孩子。

於是,首輔張居正便為小皇帝做出安排:每個月三六九日視朝,其他日子上課。這個計畫順利進行。隆慶六年十二月十七日,張居正還呈上了名叫《帝鑒圖說》的書。這是他專門為小皇帝準備的,裡面都是故事。作為學習榜樣的九九八十一個,應該警戒的六六三十六,全部配插圖。這樣圖文並茂的書很為小皇帝所喜歡,常常放在自己身邊。

次年二月初二,又開經筵。

經筵始於宋代,是專門為皇帝講解經典的活動。由於講完之後還要賜宴,所以叫經筵。經筵的飯菜特別精美,而且允許隨行人員持飯盒候在旁邊,吃不完可以帶回家。

這可真是體面而實惠。

課程則枯燥乏味。四書五經,能有趣嗎?小皇帝卻居然聽進去了,就連講官錯了一個字都被他發現。張居正也只好替講官求情,說是他們親近天顏,難免緊張。而且無傷大雅的無心之過,似乎應該慈悲為懷,寬容為好。

小皇帝點了點頭:是的。

又說,朕也是怕他們慚愧,沒敢當面指出。

這實在要算好學生,也算好皇帝。

張居正當然也是優秀教師。有一次,講到宋仁宗不喜歡珠寶,小皇帝說:國之所寶,在於賢臣,珠玉何益!張居正馬上就因勢利導:明君貴五穀而賤金玉。五穀養人,金玉卻既不能吃又不能穿,只是徒費民財,確實不該看重。

小皇帝又問:木棍也能傷人,秦始皇為何要毀兵器?

張居正回答:為了團結民心。天下之患,往往在於防不勝防之處。秦之滅亡,就僅僅因為幾個戍卒斬木為兵,揭竿為旗。所以說天時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

小皇帝點頭:是的。

這樣的對話,很是不少。

事實上這對君臣兼師生的關係,可謂魚水。儘管皇帝對臣僚可以直呼其名,萬曆卻不管人前人後,都恭敬地以「先生」或「元輔張先生」稱之。萬曆二年五月八日,皇帝甚至親手調製辣面請老師服用,還要在場的次輔陪吃,原因則是聽說張居正偶患腹痛,而熱辣之食可以治療。

不過,最邪乎的還是奪情。

萬曆五年九月十三日,張居正的父親在江陵去世。按照當時的制度,張居正必須從聽到噩耗的二十五日開始,停止工作二十七個月,叫丁憂。這時皇帝雖然已經十五歲,還是覺得離不開張居正,便立即下旨不予批准。這樣做雖然違背倫理和法制,卻又是皇帝的特權。也就是說,至尊天子有權為了國家利益,剝奪臣僚丁憂服喪之情,所以叫奪情。

依據史學界的主流觀點,張居正也不願意離崗,因為他的改革剛剛開始。甚至還有人認為,他是在與馮保事先商定了「奪情」之計後,才申請丁憂的。但即便如此,作為首輔的張居正也不能公然破壞制度。那些反對他的人,則有理由發起攻擊。因為帝國一貫宣稱孝治天下,一個輔臣,如果竟不能履行孝子的基本職責,憑什麼說他是忠誠可靠的?

於是,車輪戰開始。張居正不斷上書請求丁憂,萬曆帝不斷下旨奪情,反對派則堅持不懈地輪番抗議。他們的文件在內閣和宮中來回傳遞,還要送到午門廊房抄寫,結果朝野上下議論紛紛,各種輿論沸沸揚揚。

如此這般地相持十八天後,折中方案出籠:張居正居家服喪七七四十九天,仍到內閣辦公。上班時青衣角帶,歸府後戴孝披麻,同時辭去俸祿。這點損失後來都由皇帝的各種賞賜補了回來,所得遠遠超過了他的薪水。那些反對派則被痛打一頓發配邊疆,成為不知何時就會引爆的炸彈。

但,張居正雖然可以在職,卻不能不葬父。這件事拖到了次年三月,元輔張先生終於在十一日向皇帝辭行。實際上頭天皇帝已經派太監送去路費,也傳達了「以朕為念,方是大孝」的意思,但見了張居正還是說:先生近前來些!

張居正便走到御座前。

萬曆帝戀戀不捨地說:先生到家事畢,即望速來。國家事重,先生去了,朕何所依託?

張居正叩首謝恩,又嘮嘮叨叨交代了許多事情,尤其是希望皇帝注意飲食起居,多加保重。然後又表示,自己穿著孝服,不便向兩宮皇太后辭行,請皇上轉奏。

皇帝說:知道了。長途保重,到家勿過哀。

話畢,兩個人都哭。

直到張居正退出,還聽見皇帝對旁邊的太監說:我有好些話要與先生說。見他悲傷,我亦哽咽,說不得了。

這可真是情深意切。

六月十五日,葬父已畢的張居正抵達京郊。皇帝不但派司禮監太監在真空寺接風,而且傳達了這樣的旨意:張先生如果在中午之前進城,那就即刻召見。如果在午後,那就請先生回府歇息。畢竟,天熱路長,遠來辛苦。

如此,又堪稱體貼入微。

母以子貴。張居正的母親在三個月後來到北京時,皇帝和兩宮都派太監郊迎,儀從之煊赫招致路人圍觀如堵,賞賜之多更是讓人羨慕不已。皇帝和太后甚至以近於家人之禮對待張老太太,這可是少有的殊榮,也是少有的情感。要知道如前所述,萬曆帝並非糊塗蟲,親切乃是發自內心。

張居正本人更是步步高升。高拱下台之後,即任中極殿大學士,居首輔之位。萬曆四年十月,加銜左柱國。九年十一月,加太傅銜。十年六月,晉陞太師。

這就非同一般。明代官制,正一品的太師、太傅和太保號稱三公,只授予勛貴。文臣至多加銜從一品的少師、少傅和少保,號稱三孤。嚴嵩的頭銜,便只是少師。張居正卻由太傅而太師,雖非空前絕後,也是極為罕見。

不過,這好景也長也不長。

萬曆十年六月二十日,張居正病逝。半年之後的十二月初八,馮保被貶到南京守陵並被抄家。只過了三個月,萬曆十一年三月初二,張居正被追奪所有官階,次年四月初九又被抄家。他的罪行,則在八月十三日昭告天下。

這可真是冰火兩重天。

但,為什麼呢?

恐怕是因為他得罪人太多。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