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海瑞反腐 高拱被逐

與張居正結盟的叫馮保。

馮保在太監當中是個異類,不但知書達理,還寫得一筆好字,曾經在《清明上河圖》上題跋。明代宦官機構,權力最大的是司禮監。司禮監的長官是掌印太監,相當於內閣的首輔;次為秉筆太監兼掌東廠,相當於次輔。隆慶初的馮保就是這樣的二號人物,他當然還想做老大。

高拱卻跟馮保過不去。在司禮監掌印太監出缺時,先後兩次安排了別人。這就逼得馮保與張居正勾結。張居正為了對付高拱,也不顧士大夫的體面,跟馮保拜為兄弟。這種事很為讀書人不齒,高拱當然不屑。可惜皇帝信任馮保,高拱舉薦的頭號太監又來自尚膳監,除了做飯,不會別的。

所以,如果要搞陰謀,高拱不是對手。

何況張居正反應靈敏,早就看出皇帝病入膏肓,也早就寫好了文件交給馮保。於是,五月二十五日隆慶病重,馮保就宣讀了皇帝的遺詔。第一條是對太子的:朕不行了,皇帝你做。第二條的內容,則是要內閣三大臣與司禮監共同輔佐新君。念完之後,在場的人都號啕大哭。

次日,隆慶駕崩。

這件事有些奇怪,因為從來沒有宦官受顧命的。更奇怪的是,皇帝死後又有遺詔:著馮保掌司禮監印。但,遺詔是當眾宣布的。要司禮監同受顧命,更是隆慶的意思,因為他本人也在場,還抓著高拱的手說:以天下累先生,事與馮保商榷而行。這就顯然不能說是馮保和張居正矯詔。

吃了暗虧的高拱決定發起進攻。

他心中策劃的第一步,是奏請新皇帝將司禮監的權力交還內閣。只要權歸內閣,對付馮保就易如反掌。不過,這份奏摺必須由輔臣聯名,所以又讓心腹去知會張居正。張居正滿口答應,還笑著說:這不就是扔掉只死老鼠嗎?

六月十日,奏摺送達御前。

這天是新皇帝登基的日子。高拱匆忙上奏,其心急火燎可想而知。然而這時的萬歲爺,也就是後來被稱為萬曆皇帝的朱翊鈞只有十歲,當家做主的其實是兩個人——他的嫡母陳皇后和生母李貴妃,也許再加司禮監掌印馮保。

萬曆跟他兩位母親的關係都很好。他當太子時,陳皇后由於生病住在別宮。他就每天早上都跟隨生母去請安,嫡母也只要聽見太子的腳步聲就高興。皇后拿起經書考問,太子則無不朗聲作答,後宮裡竟是充滿歡樂的氣氛。

想當時,被萬曆稱為「大伴」的馮保或許在場。

馮保當然也是皇后和貴妃信任的人,李貴妃甚至通過他與張居正結盟,條件是讓她與皇后並尊。這個要求後來得到了實現:陳皇后尊為仁聖皇太后,她為慈聖皇太后,看不出多少區別。不過這是後話。現在他們要做的,是齊心協力去對付高拱。只有扳倒高拱,三個人才都能如願以償。

那就立即行動起來。

六月十四日,宮中傳話令內閣、五府和六部皆至。高拱認為自己的奏摺起作用了,興高采烈帶領群臣前往。他甚至交代張居正:如果有問題,就由我來回答。我說不通,你再接著來,無論如何也要把這件事給辦成了。

張居正哼哼哈哈,不置可否。

於是,一行人來到會極門,宣詔太監卻已捧著聖旨走了出來。待群臣跪下,太監便說:張老先生接旨!

這話讓高拱心裡咯噔了一下。他是首輔,應該說「高老先生接旨」才對啊!那個太監卻不管高拱怎麼想,只管展開文書照本宣科:今有大學士高拱專權擅政,把朝廷威福都強奪自專,通不許皇帝主管。不知他要何為?我母子三人驚懼不寧。高拱便著回籍閑住,不許停留!

會極門外,鴉雀無聲。

高拱如遭雷擊,半天說不出話來,也無法辯駁。因為這是以皇后懿旨、皇貴妃令旨和皇帝聖旨名義發布的,等於是終審判決。何況兩宮和皇帝還訓斥了群臣:你們大臣受國家厚恩,當思竭忠報主,如何只阿附權臣,蔑視幼主?今後都要洗心滌慮,用心辦事。如再有這等的,處以典刑!

那麼,還有誰敢幫高拱求情呢?

只有跪在旁邊的張居正,將面如死灰汗流浹背全身癱軟的前首輔扶了起來,又讓兩個小官架走。實際上,這迅雷不及掩耳的攻擊,正是他和馮保的傑作。當然,他們也是被逼出來的。兩天前,高拱已經草擬了皇帝的批文,又發動言官彈劾馮保,還故意將副本在內閣公布。罪名之嚴重,是馮保目中無君,竟敢在新皇帝即位時站在御座之上。

馮保魂飛魄散,張居正卻要他將計就計。

計策很快就有了。隆慶駕崩後,高拱曾失聲痛哭:十歲的太子,如何治天下?這原本是憂國之言,馮保在宮中轉述時卻變成了:十歲的孩子,怎麼能做人主?這話不但讓皇后和貴妃大吃一驚,就連那小皇帝也勃然變色。

結果,便有了母子三人的聯署下旨。

張居正卻還要惺惺作態,與另一位閣臣聯名上書,懇請兩宮和皇帝收回成命,甚至表示願意與高拱同進退。這當然不會被批准,反倒被警告不得官官相護,有負國家。張居正又向高拱表示,要為他申請驛站交通的特權。高拱聽了一聲冷笑:閣老就不怕再來「護黨負國」的訓斥嗎?

他們兩人,已經回不到從前。

心高氣傲的高拱,第二天就坐了輛驢車出宣武門,途中竟然被錦衣衛的緹騎輪番追趕。這樣狼狽不堪地走到良鄉真空寺,張居正申請的驛站交通批文也到了。高拱仍然耿耿於懷,用河南家鄉話說:這個人真是又做師婆又做鬼!

平心而論,這件事張居正做得還是真心實意,哪怕只是出於內疚。高拱也接受了安排,改乘驛車回家鄉。萬曆六年張居正回江陵葬父路過新鄭,兩人見面,又老又病的高拱竟放聲大哭。當年七月二日,高拱在家中去世,留下《病榻遺言》四卷,從自己的角度回顧了那段歷史。此書在後世廣為流傳,重塑了張居正的形象,也留下許多疑團。

當然,這些都是後話。

高拱出京後,另一位同僚驚恐而死,張居正成了唯一的閣臣。六月十九日,皇帝在雲門台單獨召見了他。當時他正因為覆視先帝陵墓中暑生病,在家休息。清晨接到聖旨立即匆忙趕來,陛下卻已經在寶座上等他。

張居正照例向皇帝行禮。

小皇帝說:先生為父皇寢陵,辛苦受熱。

張居正趕緊叩首謝恩。

小皇帝說:凡事要先生盡心輔佐。

張居正說:臣叨受先帝厚恩,親承顧命,敢不竭力盡忠以圖報稱。方今國家要務,唯在遵守祖制,不必紛更。至於講學親賢,愛民節用,又君道所先,乞聖明留意。

小皇帝說:先生說的是。

張居正說:天氣盛暑,望皇上保養聖躬。

小皇帝說:知道了。

又吩咐身邊太監:與先生酒飯喫(吃)!

兩個人都沒有再說,許多話盡在不言中。小皇帝很清楚自己治不了國,必須依靠這位四十八歲的閣臣。張居正同樣明白,幼主獨相的機會千載難逢,應該趁機大展宏圖。什麼海瑞,什麼高拱,甚至徐階,都可以揮手告別。

張居正的時代開始了。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