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海瑞反腐 官場風波

徐階擔任首輔之後,就開始謀劃將來。

將來不能不想。徐階二十一歲踏入仕途,在北京的官場磨礪了四十多年,伴嘉靖如伴虎,傍嚴嵩如傍狼,深知是非之地不可以久留,也不可能久留。這就要未雨綢繆,安排好退休之後。否則,嚴嵩的結局沒準就是自己的下場。

首先被徐階看中的是李春芳。

李春芳是揚州興化人,比徐階小七歲,科舉考試的輩分晚了八屆。徐階是嘉靖二年的探花,李春芳則是二十六年的狀元。因此李春芳在徐階面前,是晚輩和後學。更重要的是,此君為人謙虛謹慎,低調平和,從不氣勢凌人。徐階將他引入內閣,便此刻有助手,將來有保障。

事實證明,這步棋下對了。

但引入高拱,卻大錯特錯。

高拱是河南新鄭人,比徐階小九歲,輩分晚六屆,嘉靖二十年的進士。照理說,他也應該以後學自居,對徐階引他入閣表示感謝。可惜高拱並不。因為高拱認為,自己是裕王的老師,裕王則遲早會當皇帝。所以,他不但不買賬,反倒認為徐階有投機取巧和討好賣乖之嫌,結果兩人不和。

失望之後,徐階又想到了張居正。

張居正是荊州江陵人,比徐階小二十二歲,也是嘉靖二十六年的進士,跟李春芳同屆,又跟高拱同事,曾經分別擔任過國子監的正副長官,也都是裕王的老師。只不過,高拱為人飛揚跋扈,暴躁乖張,張居正則胸有城府又俠肝義膽。徐階受嚴嵩排擠的時候,其他人避之唯恐不及,張居正卻坦然地正常來往,結果徐階心存感激,嚴嵩也另眼相看。

這樣的人,當然可靠。

於是,徐階做了件出格的事。

嘉靖四十五年十二月十四日,皇帝駕崩,徐階負責起草遺詔。按照慣例,首輔可以自己單獨執筆,也可以邀請其他閣臣商量。徐階卻撇下高拱等人,約了還只是從四品翰林院侍讀學士的張居正。這在張居正固然是知遇,對於高拱卻是奇恥大辱。於是在第二年,高拱便唆使黨羽齊康以「兒子和家人橫行鄉里為非作歹」為罪名,上書彈劾徐階。

這下子矛盾公開化了。給事中歐陽一敬首先發難,指控高拱和齊康是奸黨。齊康也提出反訴,說對方是奸黨。不過徐階這邊顯然人多勢眾,不但群起反攻,還成群結隊地聚集在宮門之外,對著齊康破口大罵吐口水。

沒有記載顯示張居正有何表現,想來左右為難。徐階對他有知遇之恩,高拱於他則亦師亦友。因此,頭腦清醒的他選擇了保持中立,並不輕率地意氣用事。

張居正不蹚渾水,海瑞卻一頭撞了進來,指責齊康甘為鷹犬,陷害好人,高拱則既狡詐又兇殘,是朝廷禍患。因此高拱應該罷官,齊康應該判刑。這時,海瑞出獄不久,聲望正隆,再加上南京的言官和御史們也紛紛響應,彈劾高拱的奏摺雪片般飛來,皇帝再喜歡高拱也無能為力。

結果,高拱辭職,齊康罷官。

隆慶元年五月,禮部尚書兼文淵閣大學士高拱黯然神傷地離開北京。僅僅十四個月後,徐階也退休。他將未了之事和自己的晚年,都託付給已是武英殿大學士,又加少保兼太子太傅銜的張居正。張居正也對恩相慷慨承諾:大丈夫既以身許國許知己,唯鞠躬盡瘁而已,他復何言!

一年後,海瑞巡撫應天十府。

誰都沒有想到,徐階的厄運從此開始,因為海瑞之前是力挺徐階,攻擊高拱的。他的奏摺甚至說,徐閣老執政以來憂勤國事,建樹甚多,豈容誹謗?然而巡視松江府時,海瑞卻大吃一驚。原來為官清正的那位名相,在自己的家鄉竟然有如此惡行。徐階的人設轟然坍塌,威望跌入低谷。

雪上加霜的是,海瑞巡視松江府的一個月前,高拱重新回到了內閣。此人出京時就享有許多榮譽頭銜,捲土重來後更是氣宇軒昂,咬牙切齒要報徐階那一箭之仇,便指令蘇州知府蔡國熙協同辦案。蔡國熙也是主張反腐倡廉的,跟海瑞一拍即合,更兼證據確鑿,徐階哪裡扛得住?

張居正不能不管。

於是,這位有著從一品榮銜的內閣大臣,話裡有話地給正四品的蔡國熙寫了封信,聲稱坊間紛紛傳言,徐公的三個兒子被捕,是因為地方官揣摩高閣老有此之意。這恐怕就是誤會了。自古以來愛恨情仇,不及其子。何況高公向來光明正大,宅心平恕,豈會願意看到令人不快的結果?

話說到這個份上,蔡國熙只好網開一面。

張居正釜底抽薪,高拱也打退堂鼓。他既害怕別人說他公報私仇,也不希望海瑞志得意滿,便明確告訴蔡國熙沒有要抓徐公子的意思。接著,他又寫信給徐階,坦然表示兩人雖有過節,卻既不敢廢朝廷之法,以德報怨,更不敢借朝廷之法,以怨報怨。相反,倒不無兔死狐悲的心情。

高拱既然抽身,徐階自然解圍。

海瑞卻被暗算了,也被孤立了。要知道,徐階、高拱和張居正可是名臣中的名臣,大佬中的大佬。得罪了這三位就等於跟所有人翻臉,何況他的廉政風暴本來就是跟整個官場作對。只不過,他沒有想到官官相護竟至於此。

壯志難酬的海瑞也只能掛冠而去,並在臨行前上書朝廷痛斥閣部玩忽職守,假公濟私,首鼠兩端,混淆是非,簡直不像男人。這脾氣發得就連好好先生李春芳都難接受,私下對人說:海瑞這麼講,那我豈不變成老太婆了嗎?

後來成為首輔的張居正,也當然不會歡迎海瑞重新回到官場,儘管這樣的建議時有提出。同樣,在張居正去世並且被清算之後,請回海瑞便成了政治正確。唯其如此,海瑞也只能被高高舉起,輕輕放下,因為那原本就是做秀。

不過,這已經不關張居正什麼事。

海瑞回鄉盡孝之後,北京的官場繼續內訌,根本原因則在於高拱不能容人。結果,恃才傲物的趙貞吉,頗負盛名的殷士儋,阿彌陀佛的李春芳,老實巴交的陳以勤,全都忍無可忍地離開了內閣,高拱和張居正則升為首輔和次輔。

這時,是隆慶五年十一月。

張居正能夠留下來,也有多種原因。高拱於他原本亦師亦友,兩人的政見也基本相同。再加上張居正以「只補台不拆台」的態度甘居副手,自然成為公認的最佳搭檔。

因此,他們有了短暫的蜜月期。

但是,當內閣只剩下兩個人時,相輔相成便變成了一山不容二虎。而且,張居正營救徐階,也讓高拱警惕。他當然知道自己樹敵甚多,遲早難免被彈劾。按照制度,大臣遭遇彈劾必須迴避。到那時,自己的命運豈非由張居正左右?

於是,高拱請求隆慶皇帝任命新的閣臣。

然而得到的聖旨,卻是內閣不必添人。高拱立即意識到這是張居正在背後做了手腳,而且是與宮中太監合謀。多年以後他在回憶錄中說,那個湖北佬不走正道,有什麼想法就讓太監以皇上的名義批出,自己卻袖手旁觀,佯為不知。

事實證明高拱判斷無誤。隆慶六年三月下旬,彈劾高拱的行動果然發生,只不過未能得逞。最後,此事以張居正向高拱登門謝罪了結,新的閣臣也在第二個月到任。但是高拱躲得了初一,躲不過十五。因為他能夠屹立不倒,全仗隆慶的絕對信任。可惜才過兩個月,那皇帝就死了,而張居正與宮中太監的結盟,則還有更重要的人物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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