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海瑞反腐 復出悲劇

事情也許得從後面說起。

萬曆十三年正月十日,也就是海瑞辭官十五年後,朝廷突然作出決定,起複他為南京都察院右僉都御史,二月十一日又改任南京吏部右侍郎,由正四品升到正三品。到次年二月三日,升任南京都察院右都御史。我們知道,北京的都察院有左右兩位長官,南京政府卻唯有右都御史一人。因此海瑞就是正二品的最高監察官員,只不過是南京的。

這裡面的信息耐人尋味。

的確,管陞官的吏部和管罷官的都察院,無疑是帝國最重要的中央政府部門。然而南京政府卻又形同虛設,擔任再高的職務也沒有什麼可以作為。那麼,將原本閑散之人特地調回來任此閑職,還步步高升,究竟用心何在?

首輔申時行一語道破天機。

他給海瑞寫信說:

維公祖久卧山林,於聖朝為闕典。

這話說得很客氣。明清兩代的習俗,百姓稱縣官和州官為父母,知府和巡撫為公祖。申時行是長洲縣人,家鄉屬於蘇州府。將曾經擔任過應天巡撫,並且駐節蘇州的海瑞稱為公祖,就是以海瑞治下的草民自居了。至於字面意思,就更是漂亮:讓公祖久卧山林,對於聖朝實在是憾事。

可惜這話經不起推敲:既然如此,早幹什麼去了?

因此,於聖朝為闕典,當不得真。要當真的,是「公祖久卧山林」——老公祖長期住在鄉下,對朝廷和官場並不甚瞭然。只是如不起用清官,又如何彰顯政治清明?

潛台詞也很清楚:做做擺設就好,別惹什麼是非!

海瑞卻不是做擺設的人。何況他已七十三歲,對繁華的都市生活又沒有興趣,犯得著千里迢迢來做花瓶嗎?實際上這位前反貪英雄還沒有離開海南島,就已經先聲奪人。他給萬曆皇帝上了份奏摺,聲稱現在世風日下,人心不古,就是因為懲罰的力度不大,貪腐的成本太低,因此應該實施太祖皇帝成法:貪污八十貫者絞,更為嚴重的剝皮實草。

此言一出,朝野側目。

不過,很多人還是不太在意。因為海瑞的奏摺自稱是以行將就木之身,效法古人的尸諫。所謂尸諫,則是上書之後就自殺,以死抗爭。但是海瑞並沒有去死,還升了官,因此無妨看作一個久居山林不通世故之人的瘋話。

沒想到,海瑞玩真的了。

有一次,某個御史招了幫藝人在家裡演戲,海瑞得知後就要按照太祖成法實施杖刑。這下子官場沸騰了。因為誰都知道,徒有虛名的南京政府其實沒有正經事可做,吃喝玩樂也實在難以算作過錯和罪行。如果連這都要追究,那麼日子還過不過了?南京的「官員俱樂部」豈不要解散?

於是,猖狂貪腐和不那麼貪腐的都群起而攻之。

這回反對派改變了策略,攻擊海瑞是偽君子。因為海瑞之所以威望崇高,全在道德高尚。這就要力證其偽,比方說接到任命竟不辭讓,反倒強調要變賣家產才能赴任,這不是既驕狂又虛偽嗎?這樣的偽君子,靠得住嗎?

此外,則是海瑞以聖人自居之類無中生有之詞。

面對如此無聊的污衊誹謗和人身攻擊,青年學生和低級官員紛紛站在了海瑞一邊。爭辯據說曠日持久,並不糊塗的皇帝也終於表態:海瑞屢經薦舉,故特旨簡用。近日條陳重刑之說有乖政體,且指切朕躬,詞多迂戇,朕已優容。

至於海瑞的工作安排,他也同意吏部的意見:職務應予保留,但不宜掌實權。批示說:當局任事,恐非所長,而用之以鎮雅俗、勵頹風,未為無補,合令本官照舊供職。

海瑞看到聖諭一定傷心至極。好嘛!說來說去,還是要他做擺設。何況,有道德的人不能當局任事,豈非就連綱常倫理和祖宗成法,也被看作了表面文章?於是,他一連七次遞交辭呈,卻照例不準。看來,帝國已經下定決心,要把海瑞當作活化石供在南京,以便宣稱自己是以德治國的。

悲劇,也其實正在這裡。

實際上,儘管海瑞真心誠意地希望,官員們都能夠按照太祖皇帝的聖訓廉潔自律,卻不知麻煩的製造者正是朱元璋本人。這傢伙一方面很不道德地霸佔了天下,另方面又極其苛刻地要求臣僚無私奉獻,將俸祿的標準定得極低,以至於海瑞只能在衙門裡種菜,母親過生日才買肉兩斤。

那麼請問,除了海瑞,誰能清廉如此?

做不到就只能裝。裝到嘉靖和萬曆那會兒,沒有人不在俸祿之外另開財源。大家對此都心照不宣,皇帝對此也睜眼閉眼。否則以嘉靖之精明,豈能不知嚴嵩是貪官?聖明天子尚且放任自流,內閣和都察院又為什麼要多管閑事?三年清知府,十萬雪花銀。貪得有厭,適可而止,便是清廉。

這,可以說是當時官場的默契和共識。

然而,大家都裝糊塗,海瑞卻偏認死理。況且,作為從基層干起的官員,他很清楚貪官污吏是怎樣做手腳的,因此也總能在具體而微的細節上堵住漏洞。比如他規定,工作餐的標準視地方物價高低而定,至多紋銀三錢,連蠟燭和柴火等開支也計算在內,一分一厘都不得超標。

不能說海瑞不對。事實上,沒有可量化的標準,廉政就會成為一句空話。問題是當真如此,則不但官員和胥吏沒有了生財之道,就連國家機器也不能正常運轉。要知道,帝國的最高統治者和中央政府,其實是默許了潤滑劑的。

默許,就只能暗箱操作,就只能互相關照。

因此,海瑞的廉政風暴便讓所有人都尷尬和為難。公開反對他吧,沒有道理。當真依了他吧,不可操作。更為麻煩的是,正如暗地裡的東西永遠擺不到桌面上,帝國也絕不能承認不需要道德楷模。因此萬曆皇帝的決定,無妨說是當時的最佳選擇。海瑞既然是忠臣,難道就不能服從嗎?

何況,朝廷也沒覺得委屈了他。

海瑞留在了職位上,但沒有尸位素餐,而是盡其所能為民眾排憂解難,以至於人們暫時地忘記了南京右都御史只是閑職,反倒感覺當年那個應天巡撫又重新歸來。當然,扭轉整個社會風氣的想法,也多半只能存在於他的文集中。

孤軍奮戰的海瑞力不從心,也不合時宜。

但,歷史記住了他。

萬曆十五年十月十四日,海瑞病逝於南京,留下的積蓄竟不夠殮葬之資,還得靠同僚捐助。出殯那天,南京城不少店鋪自動停止營業,普通民眾白衣白冠為之送行,隊伍延綿逶迤長達百里,哀聲不絕於道。人民用自己的方式,為這位善良剛毅正直清廉的官員,獻上了最誠摯的感激和哀思。

海瑞甚至在民間照例被神化。有故事說,京城抓了作祟的妖怪,皇帝審問時還十分囂張,對誰都不放在眼裡。最後萬曆說:再敢胡鬧,就送到南京海瑞那裡去!這個妖怪當時便嚇破了膽,再也不敢說一個字。

這,恐怕是申時行他們沒有想到的。

其實,重新招回海瑞原本就很怪異,因為早在萬曆元年正月吏部就已有定論:海瑞秉忠亮之心,抱骨鯁之節,天下信之。然夷考其政,多未通方。止宜坐鎮雅俗,不當重煩民事。這就跟十三年後萬曆的批示如出一轍。既然如此,為什麼又要把他請回南京呢?心血來潮,還是另有玄機?

當然是後者。

只不過,事情還得從徐階說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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