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海瑞反腐 廉政風暴

海瑞新職務的全稱,是右僉都御史總督糧儲提督軍務兼巡撫應天十府。這一長串頭銜中,只有最前面的僉都御史是本職,正四品。後面的都是任務不是職務,包括巡撫。巡撫二字本是動詞,意思是巡察撫慰。正如總督的本義,是總理督察。到清代,動詞變名詞,總督和巡撫才成為職務。

但不管怎麼說,巡撫是有實權的。

在海瑞那裡吃了啞巴虧的胡宗憲,就是浙江巡撫。

海瑞巡撫的地方也非同一般。首先是南京應天府,然後有鎮江府、常州府、蘇州府和松江府等等,非富即貴。何況他還兼理浙江省杭州、嘉興和湖州三府的稅糧。任務之重和權力之大,在他一生中可謂登峰造極。

海瑞也摩拳擦掌,準備大幹一場。

舉措則有大有小。

小的是整頓風氣。海瑞下車伊始,就頒布他的《督撫條約》三十六條。這些規定具體而細緻,比如巡撫出巡,當地官員不得出城迎接,更不得設宴招待。工作餐可以有雞魚肉各一樣,但不得供應鵝和黃酒。境內的公文,一律使用廉價紙張,後面也禁止留有空白。忠靖凌雲巾和宛紅撒金紙之類奢侈品,斗糖斗纏之類零嘴甜食,大定勝餅桌席之類有鋪張浪費嫌疑的習俗,也在嚴查之列,必須不見蹤影。

憲令一出,官民人等無不愕然。應天十府官員紛紛請求改調他處,有的甚至自動離職。縉紳之家則把朱漆大門改成黑色,弄得蘇州城裡好像都在操辦喪事。就連江南織造太監也夾起了尾巴,把自己的轎夫由八人減至四人。

廉政風暴,就這樣掀起。

海瑞卻還要打大老虎。

大老虎就是地方豪強,主要由鄉紳構成。鄉紳包括退休官員和有文化的地主,往往同時也是宗族長老。其中,心地善良作風正派的,可以幫助官府維持治安,敦風化俗;怙惡不悛為富不仁者,則包攬訟詞,武斷鄉曲,魚肉百姓,成為地道的土豪劣紳。而後者最大的問題,是通過巧取豪奪大量佔有土地,同時又依仗特權拒不按照實際田畝繳納糧稅。

結果,耕者無其田,而稅收無由出。

海瑞當然不能坐視不管。

隆慶三年十二月,也就是接任巡撫半年後,海瑞巡視了轄區內的松江府。松江現在屬於上海,當時則與常州和蘇州同為帝國財政的主要來源地,也是官僚權貴的集中點,豪門巨富數不勝數,土地兼并的問題也最為嚴重,以至於到巡撫大人行台提出控訴的農民,竟達近萬人之多。

更麻煩的是,最大的老虎是徐階。

徐階是松江府華亭縣人。由於數代沒有分家,因此家族成員多達數千。佔有土地的數字也很嚇人,數十萬畝。這就很難說是他的家人誠實勞動所得,理應退還原主。海瑞既然在他的《督撫條約》中宣稱,本院執法一視同仁,退田運動也不管對方是閣老還是尚書,當然不能對徐階破例。

這時徐階已經退休,也很給海瑞面子,不但退田,還造冊呈上。海瑞看了卻哭笑不得,因為徐階只是象徵性地退了些許,很明顯地是想敷衍了事,矇混過關。

那麼,又該如之何呢?

海瑞多少有些糾結。他倒不畏權貴,徐階卻對他有救命之恩。徐階在嘉靖怒不可遏時密奏說:海瑞之言的狂悖眾所周知,動機則無非沽名釣譽,所以殺他反倒是成全。更何況他敢於直言,是因為知道陛下聖明。聖度如天如地,自然也無所不容。唯其能容所難容者,才足見所容之大。

嘉靖這才打消要殺海瑞的念頭。

徐階的話並不好聽,但是管用,而且「主聖則臣直」也實際上肯定了海瑞,只不過要先拍嘉靖的馬屁,非如此不能將其從那暴君的虎口中救出。不難想像,當時徐階如果煽風點火添油加醋,十個海瑞也得粉身碎骨。

海瑞不能以怨報德。

然而對於此事,海瑞有自己的看法。他認為,君子愛人以德,最好的方式就是幫助他改正錯誤,挽回影響。事實上只要民田一退,民憤便可平息,閑言碎語也可以消彌。因此海瑞給徐階寫信:最近查閱退田名冊,更加感到閣老的盛德出人意表。可惜退數不多,希望再加清理為幸。

徐階的回應,卻是托首輔李春芳寫信疏通。

海瑞依然苦口婆心。他回信說,存翁(徐階號存齋)為小人蒙蔽,產業之多,令人駭異。如今民風刁險,退田如不過半,只怕對他自己不利。何況以區區半產,換來百年之後的安寧,豈不划算,何必要因小失大呢?

顯然,海瑞是想維護徐階的,只是不肯犧牲原則。或許在他看來,堅持原則才是最好的維護。想想也是,徐階既然號稱名相,難道願意背著「為富不仁」的千古罵名?

據說,徐階勉強接受了海瑞帶有強迫性的要求,但海瑞也把文官集團得罪了個乾淨。要知道,明不是宋。宋代文官的待遇極高,也能與皇帝共治天下,所以王安石他們才會以天下為己任。明的天下卻是朱家的,官員的俸祿也低。如果沒有額外的好處,除了海瑞,誰又肯來做這賠本生意?

海瑞,卻眼看就要斷了大家的財路。

是可忍孰不可忍。對海瑞的彈劾幾乎與他在任上的改革同步進行,而且同樣出手極重,攻勢凌厲。給事中舒化的奏章還算客氣,說海瑞早年以風節稱著,不失鯁直之臣,但政令乖謬,恐非人情。戴鳳翔的攻擊就要猛烈得多,指控海瑞包庇奸民,魚肉縉紳,沽名亂政。這三頂帽子扣下來,如果不是因為海瑞清廉到無可挑剔,簡直就要算顛覆罪了。

朝廷的態度十分審慎。隆慶四年正月十四日,內閣傳達皇帝批複:海瑞節用愛人,勤政任怨,留撫地方如故。但到二月二十五日,就下令海瑞以原官總督南京糧儲,改派他人巡撫應天十府了。消息傳出,境內民眾號哭於道。這些卑微的小民當然回天無力,只好將他的畫像供在家裡。

然而就在海瑞等待交接的時候,朝廷又突然宣布南京本有戶部,因此總督南京糧儲一職其實多餘,應予裁革。這就明擺著是要讓海瑞沒有著落了。於是海瑞憤而辭官,自己跑回海南老家,而且一去就是十五年。

當然,海瑞也並沒有就這樣一走了之。他給內閣大臣寫了封辯駁信,滿腔悲憤地說:人情世態,天下事亦止是如此而已矣,能有成乎?母子天性,熙熙山林,舍此不為而日與群小較量是非,萬求一濟,何益!何益!

海瑞真是傷心透了。

廉政風暴卻就此煙消雲散。官場恢複平靜,或者說繼續死氣沉沉,儘管也依然暗流涌動。只有海瑞,戲劇性地退出舞台,站在聚光燈下僅僅八九個月。想當初,朝野上下都把他視為英雄,為他的直言不諱擊節叫好。現在,貧苦無告的小民更加崇敬這位罕見的清官,內閣卻看他如怪物,恨不得帝國官員的行列中從來沒有出現過那個名字。

這可真是悲莫大焉。

但,為什麼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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