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嚴嵩倒台 是誰害了嚴嵩

幾乎所有人都說,嚴嵩是奸臣。

這其實很可疑。

奸臣的反面是忠臣。也就是說,他們首先是臣,忠和姦則都是對君而言,也只存在於君臣關係之中。忠於君主的是忠臣,背叛的是叛臣,暗中使壞的則是奸臣。

那麼,嚴嵩可曾陷害過皇帝?

沒有,為了盡忠報主而奮不顧身的記載反倒可見。嘉靖三十三年,道士新發明的丹藥問世。皇帝很想服用,又心存疑慮,便讓嚴嵩以身試法。十月三日,嚴嵩得葯五粒,立即開始體驗,第三天就提交了實驗報告,九日和十五日又報告兩次。結論是:這種鉛汞化合物,還是慎用為好。

急不可耐的皇帝其實也吃了,感覺相同。

於是,此葯停用。

但是皇帝不甘心,嘉靖三十四年八月再賜仙丹。這一次的不良反應更為嚴重。據第二年六月的報告,嚴嵩遍身燥熱異常,不可一忍,至冬發為痔疾,痛下淤血二碗,正是鉛汞中毒的癥狀。這時嚴嵩已七十六歲,卻心甘情願充當實驗室的小白鼠,還忍了十一個月,天底下哪有這樣的奸臣?

對此,皇帝也心知肚明,所以絕不允許動嚴嵩。

當然,即便貼心服務如宦官,奴顏媚骨如弄臣,但只要架空皇帝,盜用皇權,便仍然是奸。兵部員外郎楊繼盛就是這樣來定性的。他說,嚴嵩賄賂侍從,從而提前得知聖意之愛憎、言行之取向,於是陛下之左右皆賊嵩之間諜。通政司負責下情上達,嚴嵩讓其義子把持,所有的奏摺都先由嚴嵩過目,於是陛下之喉舌皆賊嵩之鷹犬。東廠與錦衣衛是糾察緝訪機關,而嚴世蕃與之私相交結,於是陛下之爪牙皆賊嵩之瓜葛。言官、諫官和監察官員都由嚴嵩任命,於是陛下之耳目皆賊嵩之奴隸。各部堂司稍有才幹者,都被嚴世蕃威脅利誘網羅門下,稍有不滿的則逐出京師,於是陛下之臣工皆賊嵩之心腹。如此這般,誰說不奸?

那麼,是這樣嗎?

不是,至少不完全是。只要問一個問題就能明白:如果陛下之喉舌當真皆賊嵩之鷹犬,楊繼盛指控嚴嵩十罪五奸的疏文又豈能送達御前?中國古代的文臣上書,總是喜歡鋪陳排比誇大其詞,全然不管皇帝的讀後感,此為一例。

嘉靖震怒,也不奇怪。

實際上這位皇帝雖然是個混蛋,卻不昏庸。別看他在位四十五年,二十七年不視朝,整天躲進深宮修仙祈福,然而朝廷里飛過一隻蒼蠅,他都知道是單眼皮還是雙眼皮。皇帝甚至在某天自言自語說:徐階呀徐階,你固然不錯,可嚴嵩已經老了嘛!你就不能耐心等待幾年嗎?

那麼,這是什麼時候的事?

嘉靖三十七年三月,徐階入閣才六年,他與嚴嵩還一團和氣,做人也還夾著尾巴。四年之後,嚴嵩失寵,工部尚書雷禮改換門庭投靠徐階,被嚴嵩痛罵,嘉靖又悄悄寫手敕給徐階說:嚴嵩罵的其實不是雷某,是愛卿你。

這種皇帝,豈是昏君?

平心而論,嘉靖其實很會做皇帝。在他那裡,但凡需要實際操作的都是小事,可以也應該交由臣工們去處理,自己要抓的是綱,那就是最能體現皇權的人事權。不過,就連這也被他精簡到只管內閣和六部尚書的任命,其他不問。

當然,這個大權,不容旁落。

徐階就非常懂得這一點。嘉靖四十年十一月,對嚴嵩已不滿意的皇帝,密諭次輔徐階舉薦內閣大學士,徐階便立即密奏回答:選擇輔臣是人君天職。只要陛下乾綱獨斷,投機取巧鑽營窺測的不正之風,自然就能剎住。

嘉靖讀後,激賞。

嚴嵩則更加失落。他只好在客人來訪時開瓶好酒,神秘兮兮地說:這是皇上賜給老臣的,徐階他們都沒有呢!

威風八面的嚴嵩,其實可憐。

實際上皇帝也給過他臉色看,事情則因仇鸞而起。這個傢伙由於誣告曾銑和夏言,被嚴嵩從牢房裡撈了出來,從此事嚴嵩如父。但是沒過多久,仇鸞就成為大將軍,後來更是勢焰熏天,炙手可熱,嚴嵩卻仍然把他當兒子。這下子仇鸞受不了啦,反目為仇的他向皇帝曆數嚴嵩的種種不法。皇帝似乎也聽了進去,對待嚴嵩的態度驟然變冷。

具體表現,就是不再召見這位首輔。

嘉靖翻臉比翻書還快,嚴嵩的臉皮卻比城牆還厚,仍然到西苑候著。有一次,他看見徐階和李本奉旨入直,便尾隨而行,到了西華門卻被衛士擋住。嚴嵩只能眼巴巴看著徐階和李本昂首直入,然後回家跟兒子抱頭痛哭。

這時,嚴嵩成為首輔才四年。

當然,仇鸞死後,嚴嵩又鹹魚翻身,甚至還享受了皇帝派龍舟將他從內閣接到西苑的特殊待遇,顧問之勤竟至一日數札。然而,正當朝野上下都認為皇帝離不開嚴嵩,對嚴嵩言聽計從時,嘉靖又故意不問意見乾綱獨斷,或者故意當眾反對嚴嵩的主張,讓自以為得計的嚴嵩碰一鼻子灰。

現在,還能說這個「奸臣」架空了皇帝嗎?

大明帝國這四十五年,也其實是嘉靖當家,只不過治國修仙兩不耽誤,盡職而不累,盡興而不廢。嚴嵩則終其一生只是寵臣而非權臣,否則不會既保不住黨羽心腹,也保不住自己,而且一旦倒台便身敗名裂,如喪家之犬。

問題是,這傢伙又為什麼能得勢二十年呢?

因為正如嘉靖會做皇帝,嚴嵩也會做臣子。他很清楚那個「與士大夫共治天下」的宋已經一去不復返,自己之所處是皇帝獨斷專行的時代。所以,搶皇帝的風頭不行,偷他的權力也不行,唱對台戲就更不行,只能補台。比方說,嘉靖剛愎驕橫,明察獨斷,嚴嵩就柔媚謹慎,可憐兮兮地如飛鳥依人。結果,貪腐無能的他與厲害的皇帝竟形同魚水。

這個牧羊人也當然可以薅羊毛,牧場主不管嘛!

何況嘉靖皇帝還有一個特點,那就是護短。別人的性命一錢不值,自己的面子比天還大。所以嚴嵩若想害人,只要抓住這個心理煽風點火就行。同樣,徐階和林潤要剷除邪惡伸張正義,也只能捏造一個「通倭謀反」的罪名,因為這是皇帝最為痛恨,自己又不必承擔任何責任的。

根子,豈非正在這裡?

事實上明代的特點,是皇帝多混賬而朝臣無大惡,作惡多端的主要是太監,奸臣的出現竟成為異數,唯獨嘉靖一朝是個例外。原因,大約是嘉靖從來就沒有放棄過權力,放棄過控制,而精神上自我閹割的嚴嵩比太監還太監。

嚴嵩也不是天生的惡人。他身材高大,眉目清朗,聲音洪亮,才華橫溢,名重一時。重返官場後也還算正派,能跟其他大臣一起反對嘉靖的胡作非為。但是,嚴嵩很快就被皇帝的「雷霆之怒」嚇破了膽,從此踏上媚上邀寵和弄權謀私的不歸之路,害了帝國也害了自己。

難怪清人谷應泰說:

非特嵩誤帝,帝實誤嵩。

的確如此。

這樣的皇帝,豈非該罵?

當然,而且罵他的人也很快就出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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