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嘉靖繼統 道士設壇

夏言倒霉,根本原因在嘉靖。

嘉靖跟他的堂兄兼前任武宗一樣,也是十五歲的時候當皇帝的。這種民間叫作「半大小子」現在稱為處於青春叛逆期的男孩子,如果居然安安靜靜不鬧出點是非來,似乎有點天理不容。只不過,後者喜歡舞槍弄棒和床上運動,前者則更熱衷於做神仙夢並且夢遊,儘管他們都離不開女人。

所以,武宗有豹房,而嘉靖有神壇。

神仙夢是一個名叫崔文的太監忽悠起來的,時間在嘉靖二年四月。當時皇帝十七歲,正是富於幻想之時。崔文大約演出了些裝神弄鬼的玄幻劇,立即就讓嘉靖欲罷不能。其實這類魔術古已有之。想當年,外來和尚佛圖澄就靠它征服了後趙皇帝石勒。那麼,和尚玩得,道士玩不得?

何況道教遠比佛教有用,尤其是對嘉靖個人。因為道教講法也講術,包括養生術和房中術,而長生不老和性慾旺盛都是陛下想要的。由於正史諱莫如深,我們沒有證據來判斷嘉靖的性能力之有無和強弱。但他十六歲大婚,到二十七歲才有兒子,其中恐怕未必就沒有什麼難言之隱。

而且不幸的是,他的第一個兒子還只活了兩個月。

但是陛下顯然將他的能夠生育歸功於道教,以及道士們的虔誠和努力。嘉靖十五年十二月,他甚至授予一位道長以禮部尚書的頭銜,還有一品大員的服飾和俸祿。因為皇帝在神壇祈禱時有祥雲環繞,三天之後新皇子便呱呱落地。

大明後繼有人,普天同慶啊!

不孝有三,無後為大,陛下多子多孫不但是皇家而且更是帝國之福。事實上正因為武宗皇帝沒有兒子,才有了嘉靖這害人不淺的,因此他的設壇齋醮(讀如叫)也就具備正當理由。醮是一種禱神的祭禮,後來多為道教專用。尊崇道教的宋徽宗就曾經在宮中設醮,嘉靖不過步其後塵罷了。

臣僚們除了增磚添瓦,其實別無選擇。

當然,在太監崔文妖言惑眾的嘉靖初年,大學士楊廷和等人對此是極力反對的,新皇帝也縮了回去。但是到嘉靖七年六月,再無忌憚的獨裁者秋後算賬,竟將已退休的楊廷和削職為民,罪名是:定策國老自居,門生天子視朕。

這句話非常嚴重。我們知道,由於科舉考試中設有殿試環節,被錄取的人也就成為天子的門生。反過來,視天子為門生,可就是把自己看作錄取皇帝的主考官了。晚唐時擁立了唐昭宗的宦官楊復恭,便曾經在被冷落後這樣說:有如此負心門生天子,既得尊位,乃廢定策國老!

因此,嘉靖引用這個典故為楊廷和定罪,就是把他看作了宦官楊復恭。楊復恭後來可是不得好死的,楊廷和只不過削職為民,按照嘉靖的邏輯還真要算寬大處理。

哼哼,誰讓他反對朕尊奉父王,尊崇道教!

好在嘉靖並不糊塗。很多年後,他向內閣大學士李時問起國庫存糧,李時回答非常充盈,還說這是陛下淘汰冗員的結果。嘉靖卻馬上說:這是楊廷和的功勞,功不可沒!

但,尊崇道教則不會變。

事實上在皇帝十八歲的嘉靖三年,一位鶴髮童顏的道長就到了宮中。他的名字叫邵元節,江西貴溪人,本是龍虎山上清宮的道士。進宮以後,這位道長似乎很讓皇帝見證了些奇蹟,於是被封為道教領袖,身上掛著各種印章。而且理所當然地,又受命為祈禱陛下多子多孫而建設醮壇。

結果,三年之後皇子們竟是接二連三地生了出來。於是如前所述,道長有了禮部尚書和一品大員的頭銜服祿,有了由國家財政撥款修建的道觀,以及各種榮譽和實惠。

與此同時,夏言入閣。

似乎很少有人注意到這裡面的關聯和微妙之處,因為在嘉靖十四年十月費宏去世後,內閣就只剩下嘉靖十年入閣的李時一人,填補空白很有必要。但是,新的任命與邵元節加禮部尚書銜幾乎同時卻並非沒有來由,因為受命擔任「祈嗣醮壇」監禮使的,正是時任禮部尚書的夏言。

看來,他的工作得到了肯定。

實際上夏言對於嘉靖的宗教事業貢獻不小,尤其是非常會寫青詞。青詞就是道教設壇祭禱供齋醮神時,向皇天上帝表示誠意的祝文奏章,通常用硃筆寫在青藤紙上,然後再在醮壇上焚燒,化為一縷青煙,因此從唐代起就叫青詞。

青詞多半是四六駢文,也可以是詩詞歌賦,但無不要求典雅華麗,悅耳動聽,這樣才能讓神注意和滿意。夏言原本文筆極好,又善於揣摩聖意,因此長袖善舞得心應手。正史的說法是:言(夏言)撰青詞及他文,最當帝意。

這就堪稱「人才難得」了,應該入閣。

入閣並不奇怪。事實上儘管在民間,內閣大學士相當於宰相,然而按照制度設計卻只是皇帝的秘書,起草文件也正是他們的本職工作。嘉靖的荒唐在於他居然把齋醮禱祝看作國家大事,撰寫青詞作為選擇閣臣的標準,許多人僅僅因此而入閣,以至於當時就有「青詞宰相」的譏諷。

公平地說,或者按照現代觀念,嘉靖當然有宗教信仰的自由,青詞也並非一無是處,比如清代龔自珍的「我勸天公重抖擻,不拘一格降人才」就是他路過鎮江時,替道士撰寫的青詞。問題在於,嘉靖尊崇道教並非由於信仰,而是為了滿足自己的私慾,因此他讓閣臣撰寫青詞,便是不折不扣的以權謀私。某些「青詞宰相」也恬不知恥,比如大學士袁煒為嘉靖的寵物貓祝禱,竟寫出了「化獅作龍」之句。

好在,夏言還不至於如此下作。

沒有證據可以表明,入閣前後夏言撰寫的青詞在數量和質量兩方面有什麼變化,但他並未被歸為袁煒之流,卻多少能夠說明問題。也許,夏言就像寫過「雲想衣裳花想容」的李白,並不願意把自己定位為御用文人,當然更不願意定位為穿著官服的道士,反倒希望在政治上有所作為。

可惜嘉靖不是唐玄宗,明代也不是唐代。唐代的君臣是主輔關係,明代卻是主僕,皇帝說你是什麼就是什麼,讓你幹什麼就得幹什麼,臣僚們豈能自我定位?

結果,夏言成為首輔才四個月,就挨了當頭一棒。

事情說來也簡單。之前,皇帝為了表示寵信,也像對待張璁那樣,賜給夏言刻有「學博才優」字樣的銀章,夏言入閣後卻不太使用。也許在他看來,作為閣臣可以光明正大地直抒己見,犯不著鬼鬼祟祟地密奏吧!

當然,也可能是他真把自己當成了古代的名相。

這就讓嘉靖非常不爽。畢竟,歷史上從來只見過濫用職權的,沒見過拒絕特權的,何況那特權還是皇帝所賜。如此給臉不要臉必須嚴懲,嘉靖也突然發難說:夏言以蕞爾小吏而位極人臣,不知感恩反倒得意忘形怠慢不恭,視朕所賜為無物,著即將銀章連同朕歷年所降手敕一併上繳。

意思是:你既然看不上銀章,那就還給朕!

夏言嚇得魂飛魄散,再三懇求留下銀章和手敕以為子孫萬代的榮耀。嘉靖又懷疑這些東西已被毀壞,下令禮部日夜追索。事情到了這一步,矛盾和猜忌就已經很深。所以儘管此事以君臣二人的和解告終,嘉靖也歸還了夏言交出的銀章和手敕,但是他們的蜜月期卻毋庸置疑地結束了。

這是嘉靖十八年的事。皇帝剛剛冊封了皇太子,又南下湖北拜謁了父親的陵寢,心情總體上不錯。夏言也繼續留在首輔的位置上,只有目光敏銳的人才能看見暗流涌動。

一條毒蛇開始悄悄動作,因為他很想要夏言的命。

這個傢伙就是嚴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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