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嘉靖繼統 張璁入閣

嘉靖六年二月,費宏退休。

費宏是明憲宗成化二十三年科舉考試的狀元,武宗正德六年十二月以禮部尚書兼文淵閣大學士的身份入閣,嘉靖三年由於楊廷和、蔣冕和毛紀相繼退休而成為首輔。

首輔是明代特有的概念。

前面說過,朱元璋廢除宰相制度以後,取而代之的便是內閣制。內閣大學士雖然只是秘書,卻因為有草擬聖旨或者御批之權而越來越像宰相。因此從宣宗朝開始,內閣便形成了排序的規矩。排名第一的叫首輔或者首揆,地位既高權力也大。他起草的文件,排第二的次輔也不敢反駁。如果主持廷推,推誰不推誰,說話的分量更是比其他人重得多。

楊廷和能夠讓朱厚熜做皇帝,就因為他是首輔。

費宏當首輔,則對張璁和桂萼很不利。

實際上在嘉靖即位後的頭三年,費宏跟楊廷和、蔣冕和毛紀的立場是相同的,只不過態度比較溫和,也不堅持對抗到底。所以嘉靖對這位前朝老臣相當客氣,甚至還在費宏的署名前親筆加上「內閣掌參機務輔導首臣」字樣。如此肯定其首輔身份和地位,在明代可是史無前例的。

張璁和桂萼則很清楚,費宏雖然不會像蔣冕那樣,公開宣布要將自己活活打死,骨子裡卻同樣充滿蔑視。因此他們不遺餘力地攻擊費宏。皇帝則態度曖昧,一方面對費宏再三慰問,另一方面對那兩人的攻擊聽之任之,逼得費宏申請告老還鄉,直到嘉靖十四年張璁下台才重返北京。

接替費宏的,是楊一清。

楊一清是老政治家,武宗時勢焰熏天的太監劉瑾就是被他扳倒的,可惜他在內閣工作了一年多就被迫退休。很多人對此憤憤不平,紛紛要求楊一清回到朝廷。因此他在嘉靖五年再次入閣時,竟有朝野上下眾望所歸的感覺。

嘉靖很高興。因為他還是興獻王世子時,就聽父王多次說起楊一清,還稱其為「楚中三傑」之一。張璁和桂萼同樣興奮,因為他們與楊廷和等人辯論時,楊一清是站在他們那邊的,甚至聲稱張璁的禮學論文無懈可擊,就連孔夫子再世也無法更改,還催促席書儘早到任以定大局。

如此力挺,堪稱雪中送炭。

投桃就該報李,張璁等人堅決支持楊一清入閣。實際上他們當時已經佔據了帝國的要害部門,張璁署都察院,桂萼署刑部,方獻夫署大理寺。都察院是最高監察機關,大理寺是最高法院,刑部則相當於現在的公安部,三個部門合起來叫作「三法司」,所謂「三堂會審」就由他們主持。

看來,嘉靖雖然年輕,卻很會布局。

於是,費宏退休八個月後,張璁便以禮部尚書兼文淵閣大學士的身份入閣。這時,距離他考中進士才六年多,升遷之快令人咂舌,簡直就是青雲直上,無人可及。

這麼說,張璁和嘉靖都該滿意了吧?

嘉靖是滿意的。因為楊一清是老臣,張璁是新進。新進生機勃勃,舊人老成持重。新老結合,朝廷就既不至於暮氣沉沉,又不至於輕浮躁動,還能服眾。

可惜他沒想到,張璁不滿意。

不滿意是因為不自在。我們知道,按照朱元璋當年設計的政治制度,皇帝是國家元首兼政府首腦,直接領導著九個各自獨立的中央政府部門,這就是六部、都察院、大理寺和通政司。九個部門的長官號稱九卿,全部直屬於皇帝,只對皇帝本人負責,當然也可以直接向皇帝請示彙報。

內閣大學士卻不一樣。

作為廢除宰相制度之後的替補方案,內閣原本不在太祖的計畫之中。但是某個機構一旦形成,便會有自己的邏輯和意志,而內閣的規矩是集體向皇帝負責。所有事情,都必須由首輔牽頭與皇帝對接,其他閣臣不得越位。因此張璁入閣以後,跟嘉靖反倒隔了一層,輕易見不著了。

兩個人便覺得都不方便。

不過張璁自有辦法。他告訴嘉靖,當年仁宗皇帝曾經賜給閣臣楊士奇一枚銀章,如果有什麼需要密奏的就蓋上銀章直送聖上。嘉靖欣然同意照辦,也賜給張璁兩枚。章文則很不一般:忠良貞一,繩愆弼違。繩和弼都是糾正,愆(讀如遷)和違都是過失,嘉靖給張璁的面子確實不小。

可惜這又壞了規矩,也留下隱患。因為楊士奇原本是內閣首輔,賜他銀章並不會影響正常工作和閣臣關係。張璁得到銀章卻等於得到特權,可以繞過首輔秘密上奏,豈非首輔之外另有首輔,內閣之外另有內閣?因此儘管後來嘉靖又補賜楊一清銀章兩枚,之前的惡劣影響卻再也無法挽回。

張璁則還是不滿意,一門心思要把楊一清趕走。

這就是貪得無厭了。實際上楊一清雖然是首輔,對張璁和後來入閣的桂萼都相當地客氣,處處小心維護關係,能忍則忍,能讓就讓。這固然因為那兩人是天子寵臣,也因為自己能夠重返內閣有他倆的功勞,應該感恩和酬謝。

對於被朝野視為郭子儀的楊一清,這並不容易。

張璁卻毫不領情。他耿耿於懷的,是自己將楊一清送進內閣,楊一清當了首輔卻不提攜自己,反而推薦了名叫謝遷的人。幸虧嘉靖沒聽他的,張璁這才得以入閣。因此,張璁也不認為楊一清的容忍是感恩,而理解為懼怕。

更何況,作為政治家的楊一清也不是什麼都讓。

第一,執政理念是不能讓的。張璁入閣以後,十分囂張和跋扈,喜歡無事生非,對人也挑剔苛刻,只恨不能折騰到國無寧日。這就跟楊一清「安靜寬平」的主張相悖,兩個人實在是道不同難相為謀,基本上無法討論問題。

第二,工作程序也不能讓。宣宗朝以來,內閣的工作就是首輔主持,出頭露面也是首輔。最重要的「票擬」也就是草擬聖旨或者御批,更必須唯其馬首是瞻,其他閣臣都只能按照首輔的吩咐去起草,寫好的稿子首輔也可以批改。我們不知道楊一清是不是也這樣,但向皇帝請示彙報要由首輔領銜,則恐怕是他老先生想讓也讓不了的。

如果讓,那就會壞了規矩。

結果張璁渾身不自在。在多次不能如意之後,這個氣成了蛤蟆的傢伙終於在內閣暴跳如雷,破口大罵。事情的起因則竟然只是張璁要打擊報復某人,而楊一清處分較輕。

這就忍無可忍,楊一清只好辭職。

皇帝立即挽留,還痛斥張璁說:

自伐其能,恃寵不讓,良可嘆息!

張璁得此批語,灰頭土臉多時。

接著,他又被罷免職務,攆出京城。

然而這並不是鬥爭最後的結果,嘉靖痛斥張璁也只是給他一點顏色看看。這時的皇帝雖然只有二十三歲,卻把權術玩得爐火純青。他很清楚對於張璁這樣的傢伙必須恩威並用軟硬兼施,何況此時狡兔尚未死盡,還不能烹那走狗。

因此,張璁剛剛走到天津就被召回,楊一清則遭到更為猛烈的攻擊。捲土重來的張璁假惺惺為他求情,甚至特地提到當年的禮儀之爭。結果是楊一清被批准退休,張璁替代他成為首輔。第二年,張璁又查出所謂腐敗案,楊一清被削去官職貶為平民。備受打擊的老政治家發病而死,留下的臨終遺言是:我真是老糊塗了,竟然被這小子所賣!

得逞的張璁則更加猖狂,直到遇見強勁的對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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