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嘉靖繼統 發現新人

嘉靖的頭號幫手叫張璁(讀如聰)。

張璁是個仕途不順的。他很早就中了舉人,但之後七次參加考試都名落孫山,中進士時已經四十七歲,而且名次還低得可憐。這種境遇很容易地就使人認為,他站在皇帝一邊是懷才不遇又急於求成,因此投機取巧。更何況,這傢伙還撰寫了《大禮或問》一書,供嘉靖在辯論時使用。

於是,楊廷和便把他打發到南京去了。

南京是官員們最不願意去的地方之一。我們知道,由於明太祖朱元璋定都南京,因此朱棣遷都北京以後,便在南京保留了中央政府的設置,六部和都察院等等一應俱全。可惜這些職務雖然級別不低,卻是閑差,很難有上升空間,簡直就像驛外斷橋邊的梅花,寂寞開無主。

張璁擔任的,就是南京刑部的主事。

這個主事其實無事可主,楊廷和也清楚這一點,便託人帶話給張璁:本不該讓你去南京,請你姑且屈就此職,但是不要再寫什麼禮學文章來為難我就好。言外之意是只要張璁安分守己,平平靜靜過上幾年,就會有肥缺給他。

張璁只好氣哼哼地走了。

然而楊廷和沒有想到,他的釜底抽薪反倒成全了張璁和嘉靖,因為南京還有一個無事可主的刑部主事桂萼。這個人原本百無聊賴,便以研究禮學來打發時光,對楊廷和他們的說法很不以為然。張璁來到南京,兩人既同僚又同道,很快就同聲相應,同氣相求,結為反對內閣的統一戰線。

碰巧的是,南京還有個無所事事的兵部侍郎席書,北京則有職務未定的方獻夫,也都被桂萼拉進群里。那兩人同樣寫了禮學論文,只是懾於輿論壓力不敢發表。桂萼卻是敢做敢為的,竟將那兩篇文章連同自己的一併上奏。

由此可見,設置閑職是極其愚蠢的事情。無事可主就會無事生非,何況那些「閑雜人等」還是朝廷命官,並不能夠等閑視之。他們鬧出事來,只能怪制度有問題。

嘉靖卻喜出望外。

事實上,自從有了張璁《大禮或問》這本參考書,他與群臣辯論就得心應手,所向披靡。現在,支持者從張璁一人發展為多人,便更顯得自己是真理在握。於是,楊廷和退休離開內閣以後,他就下令讓張璁和桂萼進京。

這是嘉靖三年,皇帝十八歲時的事。

消息傳出,群情激憤。當時的內閣首輔蔣冕甚至當面對皇帝說:那兩個傢伙如果敢來,臣等一定打死他們。事實上這在朱明王朝是有先例的。英宗正統十四年八月,太監王振的黨羽錦衣衛指揮馬順,就在午門被朝廷官員一擁而上活活毆斃。接著,他們又打死了兩個太監。蔣冕那樣說,顯然是有這「前朝故事」作為行動的合法性依據。

張璁和桂萼聞訊,嚇得東躲西藏。

害怕是可以理解的。事實上這兩人到京之後,北京城裡就是一片喊打之聲,彈劾的奏章更雪片般地飛到御前。有位監察官員甚至將這些罪狀收集起來向刑部舉報,刑部尚書則表示只要聖旨一下,就立即將張璁和桂萼亂棍打死。

聖旨很快就下來了,結果卻讓人大跌眼鏡:

張璁和桂萼任翰林學士。

方獻夫任侍講學士。

至於席書,則在此前已被任命為禮部尚書。

於是輿論嘩然。因為從唐代以來,翰林學士就是清高之職務,只有像司馬光和蘇東坡那樣學富五車才高八斗的才可擔任。任命張璁和桂萼這樣的,豈非斯文掃地?

羞與為伍者,馬上就有一大批。

更讓那些人氣憤的,是張璁和桂萼還要興風作浪,上書朝廷要求再議興獻王夫婦名分,並得到皇帝支持。這就犯了眾怒。以楊廷和的兒子楊慎為首,數以百計的官員在左順門集體請願。當時,有哭著喊太祖高皇帝的,有哭著喊孝宗敬皇帝的,還有邊哭邊敲打宮門的,完全不成體統。

當然,他們呼天搶地時,是跪著。

跪著也是跟皇帝作對,更只能激怒嘉靖,結果受到處分的多達二百二十人。其中一百三十四人被捕,一百八十多人廷杖,活活打死的十七人,楊慎等人則被發配邊疆。

這件事鬧得驚天動地,卻其實並無是非可言。嘉靖要求將沒有當過皇帝的人尊為皇帝固然無理,楊廷和等人硬逼他更換父母同樣無聊。最好的辦法是含糊其辭,反正爭來爭去天下都是他們朱家的,一毛錢權益都沒有的鬧什麼呢?

何況歸根結底,也只能說世襲制度不合理。

然而楊慎等人的心中卻充滿正義感。他們認為,自己是在跟逢君之惡的奸臣做鬥爭。可惜,這種動輒就對不同政見進行道德批判,以君子和小人畫線的做法,恰恰是中國傳統政治和史學中最無聊的部分,也不符合事實。比如席書就是清官和好官。他在南京兵部右侍郎任上奉命救災,由於認真負責親力親為,救活的災民不計其數,怎麼是小人呢?

編著《中國酷刑》(),1804年英國倫敦出版,據此可以想像明代廷杖的場景。

反對派卻攻擊說:席書「督賑乖方,煮粥誤民」。

嘉靖無奈,只好派出由司禮監、錦衣衛和戶刑兩部高級官員組成的專案組實地考察。考察是席書請求的,很顯然他並不怕查。而且,當楊慎等人惹怒皇帝時,他還上書為這些政敵求情。那麼請問,哪個是小人,哪個是君子?

實際上,如果說誰有問題,那就是嘉靖。因為按照明代慣例,禮部的正副長官都必須從翰林院中挑選,任命席書則是壞了規矩。可惜嘉靖不吃那一套。或者說,他的規矩就是他的意志。所以,他還要讓張璁和桂萼入閣。

這件事就更大了。

我們知道,洪武十三年正月,明太祖朱元璋永久性廢除中書省以後,大明帝國就不再有相當於國務院的宰相府或者政事堂,只有內閣。內閣其實是皇帝的秘書處,內閣大學士也只是皇帝的政治秘書,級別正五品,其地位和待遇往往要靠所兼其他官職,比如六部尚書或侍郎等等來體現。

但是到了嘉靖時期,內閣大學士已經變得越來越像漢唐的宰相,入閣也越來越像拜相了。因此誰能夠入閣,便非同小可,必須像吏部尚書一樣,或由廷推,或奉特旨。

廷推就是帝國高級官員聯席會議的集體推薦,這是入閣最正規也最體面的方式。程序則一般是:先由有關部門或者主持人提出候選名單,其他人附議或者爭議,最後形成推薦結果,聯署於冊上奏。結果一般也有兩種。一種是聯席會議主張的,叫正推。另一種則是備選的,叫陪推。皇帝可以從中選擇,堅持不同意見的還可以單獨上書提出人選。

這就有些「民主集中制」的意味,也兼顧了皇帝與朝臣兩個方面,因此如果雙方意見一致,便是最佳選擇。實際上這種一致皇帝也未嘗不能操作,上策是暗示或者授意主持人提名某某,中策是選擇陪推不選正推,下策是拒不同意廷推結果並要求再議,直到選出自己滿意的人為止。

只不過事情到了這個份上,就不和諧了。

當然,皇帝也可以不由廷推而直接任命,叫特簡。這在明代初期是正常現象,因為太祖和成祖非同尋常。嘉靖皇帝沒有祖宗的崇高威望,也用這種手段便不得人心,儘管由於此人剛愎自用,特簡入閣的在他那朝人數最多。

然而即便如此,嘉靖也不敢馬上就讓張璁入閣。這固然因為張璁人緣太差,也因為他資歷太淺。如果特簡,那詔書肯定會被內閣封起來退回,可就很沒面子了。

好在嘉靖年輕,有的是時間耐心等待。

更何況,他也沒有等太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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