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新型文藝 回歸人性

還是要從《牡丹亭》說起。

而且,不妨先來看那對可人兒的夢中幽會。

柳夢梅說:小姐,和你那答兒講話去。

杜麗娘低聲問:那(哪)邊去?

柳夢梅說:轉過這芍藥前,緊靠著湖山石邊。

杜麗娘低聲問:秀才,去怎的?

柳夢梅低聲答:和你把領扣兒松,衣帶寬,袖稍兒搵著牙兒苫(讀如扇,掩蓋)也,則待你忍耐溫存一晌眠。

這就再明白不過,她也羞答答地被抱走了。

我們知道,作為愛情傳奇,男女主角的初試雲雨無疑是重要情節,對劇作家的品味和能力也是嚴峻考驗。湯顯祖卻寫得既能讓人心跳又不涉嫌淫穢,這是為什麼呢?

因為態度坦然。

坦然是貫穿始終的。比如杜麗娘,儘管非常清楚自己的所作所為並不符合禮法,卻毫不掩飾滿心的喜悅。她索性對丫環說:春香,咱不瞞你。花園遊玩時,咱也有個人兒。

那丫環也驚喜:小姐,怎的有這等方便呵?

杜麗娘說:夢哩!

但,夢裡也偷情,豈非更不能說?

不能說卻偏要說,還要搬上舞台公開說,這就說明湯顯祖和他的劇中人都認為,男女之情是人的本性,男歡女愛也天經地義。只要兩情相悅,沒什麼道德不道德的問題。

既然如此,有什麼不可告人?

因情成夢,因夢成戲,也順理成章。

現在很清楚,在湯顯祖那裡有兩個世界,一個是物理和實證的,這就是現實世界;另一個是心理和虛擬的,這就是藝術世界。藝術世界以情感(情)為本體,由想像(夢)來構成,看上去虛幻,卻並不因此而不真實。湯顯祖說:

第雲理之所必無,安知情之所必有邪!

換言之,事物有事物的規律,情感有情感的邏輯。物理世界不可能的,反倒是情感世界最可能的。在那裡,一切都由情感主宰,生可以死,死可以生。所有的陳腐觀念和僵化教條在它面前都立即顯得蒼白無力,一文不值。

這樣的藝術世界,虛擬而不虛假。

不虛假是因為真實,真實則因為秉持童心。

童心是明中葉思想家李贄的概念。這位特立獨行的紳士是福建泉州人,祖上曾經娶色目人為妻,與穆斯林也有千絲萬縷的聯繫。不過李贄本人身上並沒有多少國際色彩,他的立場仍然是中華文明的,思想淵源則是王陽明的心學。

但,李贄比王陽明走得更遠,幾乎離經叛道。

背叛表現為批判,批判的對象則是程朱理學培養出來的偽君子。李贄說,這些人買地求豐登,蓋房求安全,讀書求金榜題名,做官求飛黃騰達,看風水求福佑子孫,沒有一件事不是為身家計慮。但只要開口講學,就口口聲聲批評別人自私自利,鼓吹自己捨己為人,難道還不虛偽嗎?

相反,那些市井小民就真實得多。他們從事什麼職業就說什麼話,做生意就說生意,種田就說種田。這些都是毫不摻假實實在在的有德之言,讓人欣然接受百聽不厭。

可見,說話做事,都有真有假。

真假在於人。是真人就做真事說真話,是假人則做假事說假話——蓋其人既假,則無所不假矣!

那麼,真假的原因又在哪裡呢?

在於心。

或者說,是否持有童心。

童心是「絕假純真,最初一念之本心」,也是判斷真假的唯一標準。道理則很簡單:若失卻童心,便失卻真心;失卻真心,便失卻真人。人而非真,全不復有初矣!

相反,童心未泯者,總是胸中有不可名狀之事,喉間有欲吐不敢之物,口頭有欲說還休之言。一旦觸景生情,作品的誕生便如山洪暴發不可遏止,而且寧可讓不喜歡的人恨得咬牙切齒欲殺欲剮,也絕不藏於名山,投之水火。

換言之,真人有真心,真心是童心。

那麼,童心又是什麼?

私心。李贄說:

人必有私而後其心乃見,若無私則無心矣!

按照這個邏輯,無私之人竟然要算沒有心肝。

如此理論當然會被視為異端邪說,許多文學藝術家比如湯顯祖和馮夢龍卻是李贄的粉絲。因為李贄明確指出:天下之至文,未有不出於童心的。只要童心常存,則文藝創作的生命之樹就會常綠,累累碩果也可以是《西廂記》和《水滸傳》或者別的,不必非得講什麼四書五經和孔孟之道。

顯然,這是在為新型文藝背書和站台。

事實上李贄對文藝界的影響頗大,公安「三袁」之一袁宏道的「性靈說」便正是「童心說」的美學化。他不但主張真人發真聲寫真文,而且認為在審美趣味中,最高級的是「不知有趣,然無往而非趣」的童趣。那是真情,也是真趣。

難怪湯顯祖會說:

忙處拋人閑處住。

百計思量,

沒個為歡處。

白日消磨腸斷句,

世間只有情難訴。

這是肺腑之言。

不過,李贄享有的盛譽似乎並沒有給他帶來幸福。他於五十三歲那年在知府任上退休,六十一歲時剃髮為僧,最後在努爾哈赤創立八旗制度的第二年,由於監察官員的舉報而被捕入獄,罪名是聚眾淫亂和蠱惑人心。儘管當時義大利的天主教傳教士利瑪竇已在朝廷活動,卻並不意味著當局開放了意識形態,更不意味著衛道士們會對自由思想寬容。

義大利式的文藝復興,在大明並無可能。

被捕那年,李贄七十五歲。

從目前掌握的材料看,李贄在獄中並未受到虐待,就連錦衣衛鎮撫司也認為不必判處重刑,只需押回原籍監視居住就好。李贄卻不想再活下去。他在剃頭的時候偷走剃刀割斷了自己的喉嚨,並用掌心寫字的辦法做了最後陳述。

侍者問:和尚痛否?

李贄答:不痛。

侍者問:和尚何自割?

李贄答:七十老翁何所求!

這是萬曆三十年的事情。此時,嚴嵩早已倒台,張居正的罪狀已經公布,皇帝也不再上朝。換句話說,擅權和改革都好戲唱完。隨著李贄的脫離苦海,朱明王朝就像自己割斷了喉嚨一樣再也發不出聲音,變得沉悶無聊了無生氣。

只不過,皇帝和士大夫好像都不痛。

本卷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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