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新型文藝 色情與愛情

還是得從豬八戒說起。

豬八戒是可笑的,也是深刻的,更是鮮活的。他的身上有著普通人的共性。唐僧被烏雞國王託夢驚醒叫徒弟,八戒立即大發牢騷:當年我做好漢其實快活,偏你出家還要我們護著跑路。原說是只做和尚,如今卻拿做奴才,白天挑行李牽馬,晚上倒尿壺焐腳。這早晚不睡,又叫徒弟做甚?

這就真實,也符合人性。

實際上八戒正是中下層民眾的化身,相當於做小本生意的城市居民或富裕中農,有點既得利益又是弱勢群體,因此自我保護的意識很強,也愛佔小便宜。他甚至毫不掩飾地對孫悟空說:老豬身子又笨言語又粗還不會念經,人前化不得齋來。總得有個什麼藏在手裡,萬不得已時好換飯吃。

結果,被大師兄騙了去背烏雞國王的屍體。

更麻煩的是,他跟許多愚夫愚婦閑雜人等一樣,管不住自己的嘴巴和下半身。孫悟空變成妖怪的媽混進洞里,吊在樑上的他一眼認出也就罷了,卻偏要多嘴多舌:我們只怕是奶奶來了就要蒸吃,原來不是奶奶,是舊話。

沙僧問:什麼舊話?

八戒說:弼馬溫。

沙僧問:你怎麼知道?

八戒說:猴子尾巴露出來了。

這不是幫倒忙嗎?

實際上豬八戒常常敵我不分。師兄與妖怪交戰,他豎著釘耙獃獃地看。白象用鼻子卷了悟空的腰,這傢伙居然捶胸頓足:那妖怪晦氣呀!我這樣笨的連手都卷了,他那樣滑的倒只卷腰。他拿棒子在鼻孔里一戳,還卷得住嗎?

請問,這又是什麼立場?

其實也沒別的意思,就是顯擺逞能,還缺心眼。

小說的意義卻恰恰就在沒意義中,因為這些細節實在太普通,八戒的問題也都是小人物的小毛病。毛病很小,只能引人發笑;大節不虧,所以終成正果。這樣一個與村夫莽漢並無區別的人也能脫胎換骨修得菩薩果位,很能讓芸芸眾生感到滿足和欣慰,八戒也成為悟空之外最可愛的人。

是啊,誰還沒點他那樣的錯誤和缺陷?

小人物成為大角色卻是第一次。之前的《三國演義》是宏大敘事,而《水滸傳》有英雄情結,吳承恩筆下的取經事業卻更像遊戲,唐僧師徒也更像家庭。所以,當孫悟空打開牢門並叫了聲「師父」時,那和尚竟會放聲大哭,然後絮絮叨叨地問:徒弟啊!你是怎麼降了妖怪,找到我的?

這哪裡像劉備,又哪裡像宋江?

實際上,《三國演義》《水滸傳》和《西遊記》這英雄三部曲,一部比一部更有市井氣和人情味。家國情懷、江湖義氣和人情世故之次第成為主題,也正與元末、明初到明中葉時代精神之轉變密切相關。因此,中國文學史上第一部以家庭生活為主題的長篇小說幾乎與《西遊記》同時誕生,也就不足為奇。

沒錯,這就是署名蘭陵笑笑生的《金瓶梅》。

此書號稱色情小說之首,其實《西遊記》寫豬八戒好色已有這種意味。盤絲洞的蜘蛛精泡溫泉,那獃子竟不由分說脫了衣服跳進水中,還變成鯰魚在她們兩腿間亂鑽,後來又浮到水面飽看酥胸。妖精們倒也並不十分在意,竟然赤條條地從唐僧面前笑嘻嘻地跑過去,很讓讀者浮想聯翩。

不過,也僅此而已。

但是《金瓶梅》對兩性關係的描寫,卻已經到了恕不能引述的程度。這不但是時代所使然,也與皇帝帶頭縱慾不無關係。正如魯迅先生所指出,由於從成化到嘉靖,在位天子酷愛房中術,無恥佞臣依靠進奉壯陽葯平步青雲,風氣所及必然是「小說亦多神魔之談,且每敘床笫之事也」。

作為地頭蛇的西門慶,便正是市井的宮中龍,只不過那皇帝是因為君臨天下而富有四海,這惡棍則通過收買公權力而橫行鄉里,仗著財大氣粗為非作歹。他甚至揚言,只要有足夠的銀子可以上下打點買通官府,便是強姦了嫦娥,誘姦了織女,拐賣了王母娘娘的女兒,又能如何!

也許,這正是真實的明中葉,儘管故事在北宋。

不過,時代特徵只是這部小說的意義之一,它的價值更多還是文學史的,甚至是劃時代和里程碑式的:講故事變成了寫人物,講歷史或者神話變成了寫現實,建功立業的主題也變成了家長里短。如果再加上集體創作變成個人獨創,完全可以說是開《儒林外史》和《紅樓夢》等名作之先河。

英雄與神,終於讓位於世俗。

馮夢龍的「三言」和凌濛初的「二拍」正是如此,這五部短篇小說集裡面幾乎全是世俗之人:心高氣傲的杜十娘是從良妓女,憐香惜玉的賣油郎是小商小販,即便亂點鴛鴦譜的喬太守秉持的也是世俗人情。那故事說,美少年玉郎男扮女裝代替姐姐與病重的姐夫完婚,卻與新郎的妹妹慧娘成了好事。官司打到衙門,審案的喬太守居然判他倆成婚。

喬的理由是:移乾柴近烈火,無怪其燃。

謝天謝地,這位太守不是道學先生。

戲劇家湯顯祖就更不是。

不信請看他和他的《牡丹亭》。

那是一位曠世奇才,那是一部曠世奇作,那是一段少男少女「人鬼情未了」的曠世奇姻緣。南安太守杜寶十六歲的獨生女兒杜麗娘私游後花園,被春色引發了春心。春心蕩漾的結果,竟然是與千里之外二十歲的嶺南書生柳夢梅在夢中相見。兩人很快就墮入情網,並在牡丹亭初嘗了禁果。

此後便不可收拾。杜麗娘日夜思念夢中情人,終於一病不起撒手人寰。彌留之際,她畫下自己的花容月貌藏在後園太湖石下。三年之後,進京趕考的柳夢梅借宿在人去樓空的杜府並得到畫像,又與杜麗娘的鬼魂相會,夜夜纏綿。

於是,那姑娘竟然活了過來。

這可真是: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

當然,它也是典型的中國式romance——傳奇。

中國文學史上的傳奇有兩種:一是唐宋兩代的文言短篇小說,即唐宋傳奇;二是明清演唱南曲為主的戲曲,即明清傳奇。但無論哪種,都或者人物奇異,或者情節離奇,或者構思奇巧,或者故事奇特,非如此不能在大眾中傳播。

因此,傳奇就其本性而言是俗的,必須滿足世俗的情趣和好奇心。湯顯祖的《牡丹亭》當然也不例外,甚至還充滿喜劇氛圍。比如丫環春香向老夫人招供,說那秀才一拍手就把小姐端端正正抱在了牡丹亭上時,氣氛原本緊張。老夫人作為母親,也立馬問了大家都想知道的問題:去怎的?

那丫環回答:春香怎得知?小姐做夢哩!

老夫人驚問:是夢么?

答:是夢。

這實在太有戲劇性。

然而《牡丹亭》又是典雅的,請看那著名的唱段:

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院!朝飛暮卷,雲霞翠軒,雨絲風片,煙波畫船。錦屏人忒看的這韶光賤。

如此雅俗共賞,這是一個奇蹟。

背後的思想觀念,則更值得關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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