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新型文藝 段子與葉子

宣德年間,號稱「三閣老」的楊士奇、楊榮和楊溥出席私人聚會吃花酒。名滿天下的三位內閣大臣按時到場,指定的陪酒女郎齊雅秀卻讓人望眼欲穿,磨嘰半天才露面。

三閣老問:姑娘為何姍姍來遲?

齊雅秀答:在家讀書。

三閣老問:讀什麼書?

齊雅秀答:《列女傳》。

三閣老忍俊不禁,笑罵:你這母猴!

齊雅秀應聲答道:我是母猴,諸位是公猴。

話音剛落,滿座叫好,三閣老也樂。的確,公猴與母猴相對,又與公侯諧音。這樣既能搞笑,還不得罪人。

所以,這故事第二天就傳遍了北京城。

時代之別也一目了然。

沒錯,同為青樓,唐唱詩,宋歌詞,明說段子。

作家當中更不乏段子手,張岱在《夜航船》序言中開篇就講段子。那故事說,某和尚與某書生同行。書生高談闊論天花亂墜,和尚被他蒙得只敢踡起腿來躺在船艙。然而聽著聽著卻發現不對,於是便問:你剛才說的澹臺滅明(孔子的學生子羽,澹讀如潭)是一個人,還是兩個人?

書生說:兩個人。

和尚問:那麼堯舜也是兩個人?

書生說:自然是一個人。

和尚笑:如此說來,貧僧可以把腳伸直了。

張岱是浙江山陰(今紹興市)人,明末清初最優秀的散文家。這位紳士一輩子只是秀才,年近半百又遭遇大明滅亡的巨變,因此自己嘲笑自己:功名落空,富貴如夢,做忠臣怕痛,扛鋤頭怕重,真不知道究竟是有用還是沒用。

也只好說段子,寫小品文,比如:

西湖七月半,一無可看,止可看看七月半之人。

這很像八股文的破題,下面的描述則繪聲繪色:有的人乘樓船鳴簫鼓,燈紅酒綠傳杯換盞聲色相亂,這叫名為看月卻其實不看;有的人亦樓亦船,攜童男少女擁坐露台,說說笑笑左顧右盼,這叫身在月下卻其實不看;與名妓閑僧淺斟低唱,歌聲樂曲不絕於耳的,是自己看月也希望別人看自己如何看月;至於不舟不車,不衫不履,酒足飯飽後呼朋引類擠進人群,裝著酒醉唱無腔小曲的,可就是月亮也看,看月亮的也看,不看月亮的也看,等於什麼都沒看的了。

不過這四種人,卻都不妨看他一看。

可看是因為真實。閑漢湊熱鬧,闊佬講排場,名門閨秀鶯鶯燕燕,落第舉子假醋酸文,原本就是世間百態。既然這七月半的西湖已經成了秀場,那又何妨看之?

這是一種寬容而平和的心態。

張岱的心態確實跟他的文筆同樣好,儘管他真正欣賞的是看月而不見看月之狀,也不故作姿態的。這些人要到斷橋石階初涼,月出皎潔如鏡,湖中再無喧囂之時,才從樹影下或港灣里將一葉扁舟盪出,邀那明月與好友佳人同坐,烹茶煮酒開懷暢飲,直到東方既白,才酣睡於十里荷花之中。

那可真是清夢甚愜,香氣拍人。

如此格調,讓人想起明代的傢具。

明代傢具技術精湛,風格卓異。尤其是硬木傢具,講究的是質地名貴精良,色調穩重典雅,紋理變幻天然,造型簡潔優美,很少使用額外的裝飾。比如有把椅子,使用來自南國的黃花梨木打造而成,椅背和扶手纖細微曲,座面和椅腿則結實沉穩,通體光素,給人以落落大方的感覺。

它們是實用主義的,也是唯美主義的。

也許,這才真叫作文化自信。

既像椅子又像段子的,是木刻版畫。

木刻版畫因雕版印刷而誕生,是技術革命導致文化創新的典型範例。唐末完成的《金剛經》卷首圖,已是布局飽滿嚴謹,線條密集流暢。明中葉以後,木刻版畫進入了自己的黃金時代,人才輩出而流派眾多:建安派質樸剛健,金陵派工整精美,新安派細緻秀麗,可謂百花齊放精彩紛呈。

三大流派都在南方,建安在福建,金陵和新安當時屬於南直隸,現在屬於江蘇和安徽。徽州、杭州和蘇州,也都是木刻版畫的重鎮。這倒並不奇怪。畢竟,南方經濟發達文化繁榮,而且宋代以來就是出版業的興盛之地。發現並且充分利用所有事物的商業價值,是生意人的當行本色。

木刻版畫,也成為各類書籍之標配。

實際上精明的書商非常清楚,圖文並茂才能暢銷。因此連嘉靖萬曆年間的《本草綱目》和《天工開物》等等科技著作和實用讀本都要有配圖,娛樂消遣的就更是如此。

比方說,元代王實甫的雜劇《西廂記》劇本。

那是一個才子佳人兩情相悅,歷盡艱難曲折又終成眷屬的故事。有幅木刻版畫插圖描繪了其中的情節之一:女主角崔鶯鶯收到男主角張生的情書,站在屏風前看得入神,傳信的丫環紅娘則躲在屏風後面偷看。鶯鶯矜持而喜悅,紅娘則口含手指地滿臉好奇,都無不讓人有身臨其境之感。

晚明傳奇《嬌紅記》的某幅插圖同樣栩栩如生。女主角嬌娘長裙拖地款款而來,更顯得體態秀美動姿嫵媚。再加上神情之中不無幽怨之意,正可謂楚楚動人,我見猶憐。唯其如此,她和男主角雙雙殉情而死的悲劇也才格外驚心。

這兩幅畫的作者,都是陳洪綬。

陳洪綬號老蓮,浙江紹興府諸暨縣人,崇禎年間曾被召入內廷,明亡之後賣畫為生。他的作品藝術品位很高,同時又富有民間氣息和裝飾趣味,很容易被市場接受,儘管他的筆下並非只有小說戲曲人物,也有古代名人比如屈原。

那是陳洪綬早期的作品,後來用作親友來鳳季《楚辭述注》插圖。圖中的屈原峨冠博帶寬袍大袖,腰間佩帶的長劍意味著他高貴的身份,枯槁憔悴的形容則盡顯其憂心。就連那空靈的背景和素凈的木石,也是詩人兼哲人的風神。

這是傳世屈原藝術造型中最具神韻的。

從屈原到嬌娘,似乎也只有一步之遙。

事實上在陳洪綬那裡,雅與俗並沒有壁壘森嚴無法逾越的鴻溝和界線,他也毫不在意被歸類為下里巴人,因此不但為暢銷書創作插圖,還畫葉子。葉子就是紙牌,或者中國式撲克牌,也用於行酒。陳洪綬卻不以為俗。據張岱的《陶庵夢憶》記載,當某位朋友由於生活困難需要救濟時,自己也不寬裕的陳洪綬用四個月時間畫了套葉子,作為資助。

這就是著名的《水滸葉子》。

此後,畫家又創作了《博古葉子》資助他人。

張岱是陳洪綬的好朋友,他的話應該可靠。張岱對那些葉子評價也很高,認為筆墨間有英雄氣。這可是知音。不信請看九紋龍史進之身手矯健,小李廣花榮之雄姿英發,赤發鬼劉唐之如狼似虎,霹靂火秦明之不怒而威,無不生動鮮活躍然紙上。小小紙牌,變成了江湖好漢的英雄譜。

這是前所未有的新文藝。

實際上陳洪綬的版畫和張岱的小品文,不但是明代最後的文學藝術成就之一,也見證了時代精神的歷史演變,那就是唐在馬上,宋在閨房,明在市井。家長里短、人情世故和風流韻事越來越成為主題,即便歷史和神話也要按照大眾的口味重新包裝。在這個世俗的舞台上,段子和葉子只是小奏鳴曲。演出大戲,展開長卷的,則是小說和戲曲。

那才真是英雄所見略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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