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多樣世俗 江南市鎮

長江三角洲耀眼的明星是市鎮。

市和鎮都是商業區而非行政區,區別僅僅在規模,大約千戶以下為市,以上為鎮。市比鎮小,卻未必不重要。蘇州府長洲縣的楓橋市,就是長三角最大的糧食集散中心。

這是一些熟悉的名字:

吳江縣平望鎮、黎里鎮、同里鎮、震澤鎮。

嘉定縣南翔鎮、安亭鎮、真如鎮、羅店鎮。

常熟縣福山鎮、梅李鎮、支塘鎮。

華亭縣莘庄鎮、龍華鎮、朱涇鎮。

上海縣七寶鎮、新場鎮。

青浦縣朱家角鎮。

前面三個縣屬蘇州府,後面三個屬松江府。

這當然不是全部,因為蘇州府有一州七縣。

長江三角洲經濟最為發達的地區,則是南直隸的蘇州府和松江府,浙江的杭州府、嘉興府和湖州府,均為財賦重地與商業中心。五府千百鎮,也都是聚寶盆。

堪稱巨無霸的是烏青。

烏青其實是兩個鎮:烏鎮長七里寬四里,隸屬湖州府烏程縣;青鎮長七里寬二里,隸屬嘉興府桐鄉縣。只不過兩鎮隔河相望近在咫尺,而且共有東西南北四個坊門:

青鎮南門南昌門,通杭州。

烏鎮北門澄江門,通蘇州。

青鎮東門朝宗門,通嘉興。

烏鎮西門通霅門,通湖州。

霅讀如炸,就是霅溪,現在叫東苕溪。

隸屬於湖州府歸安縣的南潯也非比尋常,它是江南市鎮中唯一有城牆的,拆城之後則代之以四柵。當時太湖流域的蠶絲和絲織品名滿天下,北面距離太湖口只有十八里的南潯便成為湖絲的集散地。再加上湖州至蘇州吳江平望鎮的運河與南北向的市河在此交匯,很快就客商雲集日進斗金。

這裡面,不乏耐人尋味的故事。

作為市鎮的南潯興起於南宋,到明代嘉靖萬曆年間日趨興旺,車船千計燈火萬家。這種繁榮一直延續到清,而且市場細分,專業化程度極高:又叫京行的京庄專為官辦織造局提供上等湖絲,以滿足宮廷需要;也叫廣行的廣庄負責接待廣東商人,將產品銷往海外;專營織造綢緞經絲的商號則叫經庄或經行。清代道光年間的進士董恂有詩描述說:

初過小滿梅正黃,市頭絲肆咸開張。

臨衢高揭紙一幅,大書京廣絲經行。

區區潯地雖偏小,客船大賈來行商。

鄉人賣絲別粗細,廣庄不合還京庄。

最後兩句很形象:買家挑肥揀瘦,賣家進退自如。廣庄這邊價錢談不攏,那就回頭再找京庄。反正供不應求,生產湖絲的農民和手工業者總能為自己爭取到滿意的結果。

這是真正的自由貿易和市場經濟。

市場都是趨利避害的,也有自我調節功能。因此,貼近太湖的南潯和震澤是絲業市鎮,離得稍遠的盛澤和王江涇則是綢業市鎮。這顯然是商品經濟的選擇,因為震澤和盛澤同屬吳江縣,南潯和王江涇則分屬湖州府和嘉興府。

距離太湖更遠的,便成為棉花棉布市鎮。

棉花本由印度半島引進,傳入江南在宋代以後。元成宗元貞年間,上海縣烏泥涇鎮的黃道婆從海南島帶回黎族人民的棉紡織技術,種棉和織布便成為江南的重要產業。松江府上海縣七寶鎮、華亭縣朱涇鎮、青浦縣朱家角鎮,以及蘇州府嘉定縣的南翔和羅店,便都是棉花和棉布貿易中心。

也有詩為證:

貿易隆昌百貨全,包家橋口集人煙。

男攜白布來中市,女挈黃花向務前。

務前就是務前橋,又叫隆昌橋,黃花則是霜降以後晚收的棉花。這首詩雖然成於清代嘉慶年間,但地方志告訴我們生意興隆的景象是從明中葉延續到清的,詩中所寫的楓涇鎮則介於松江與嘉興兩府之間,北屬華亭,南屬嘉善。

打破行政區划進行市場整合的結果是:

綾布二物,衣被天下。

這雖然是武宗正德年間人們對松江的讚美,卻可以用於此後整個江南地區。由此可見,商業繁榮既要靠天時,比如明中葉;又要靠地利,比如長三角;還要靠人和,也就是對消費群體和消費慾望的了解,以及對市場規律的掌握。

欣欣向榮,並非沒有道理。

始料不及的是,米不夠吃了。

自古江南魚米鄉。蘇湖熟,天下足,直到明孝宗時北京所用稻米仍然半數從江浙漕運。抱歉的是,市場更看重經濟效益。當絲綢、棉布和其他手工業品的利潤明顯地高於糧食作物時,農民沒有片刻猶豫就改變了產業結構。

天下糧倉,也從南直隸和浙江轉移到湖廣。

現在稱為湖南和湖北的湖廣土地肥沃氣候溫暖,再加上占城稻的引進和早熟稻的培育,一年兩熟不是問題,於是便取代江西成為中國的米袋子。有供求就有市場。湖南湘潭和湖北漢口,則是當時稻穀的最大集散地和交易中心。這些米被用來換鹽和其他生活用品,且大多都是自主經營。

結果是:湖廣熟,天下足。

從中游到下游,長江地區都取得了經濟霸權。

同樣值得注意的是福建。福建的地理特徵既非人多地少也非地廣人稀,而是山多水短海岸線長。在那裡,種植經濟作物和從事海外貿易,顯然更能解決溫飽和發家致富。因此儘管當局禁令甚嚴,福建走私卻不亞於南直隸和浙江。

四川依然富足,廣東則相對衰微,好在作為冶煉中心的佛山仍然與湖北漢口鎮、河南朱仙鎮和江西景德鎮並稱四大名鎮。當然我們更不能忘記徽州。遍布全國的徽商網路能量巨大,徽州商人的身影也時時閃現於江南市鎮。

這不奇怪。畢竟,徽州與蘇州同屬南直隸。

引領時尚當然更非南方莫屬。那時全國各地的生活用品都以蘇州的式樣為式樣,蘇州的創意為創意,蘇州人的好惡為風向標,叫蘇樣和蘇意。做工則以廣州為上。那裡的能工巧匠舉世無雙,造出的奇器也遠銷南京北京、西洋東洋。

由此有了一句民諺:蘇州樣,廣州匠。

趣味自然也包括鑒賞和收藏,藏品則不但有古玩,也有時玩。永樂之剔紅,宣德之銅器,成化之窯瓷,還有唐伯虎的畫和文徵明的字,也都是搶手貨。至於價錢,則是江南的士大夫群體和徽州的豪商巨賈們哄抬起來的。

美麗的南方,就這樣悄悄地影響著中國。

東南財賦地,江浙人文藪。南方不僅是聚寶盆,也是人才庫。蘇州、紹興和江西吉安是國考大府,福建莆田則堪稱科舉大縣。換句話說,遠在北京的帝國政治中心,其實要靠南方的經濟和文化雙重輸血來供養。

這當然會有問題,甚至在遷都之前就有了。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