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多樣世俗 轉折時期

武宗是在王守仁修改報告之後離開南京的。

這時距離平叛已經一年兩個月,皇帝自己和他的走狗們也獲得或者說騙取了榮譽,沒有理由再賴在這裡。南京人民暗地裡都額手稱慶,因為這位威武大將軍鎮國公鬧得帝國的副都雞犬不寧,處女、寡婦和小豬都被江彬搜索。後一動作的原因是豬與朱諧音,大將軍下令禁止養豬和殺豬。

帝王的荒唐從來只有你想不到,沒有他做不到。

不過,凡事都有謝幕的時候,武宗的遊戲生涯則以悲劇告終。由於捕魚他落入水中,差點讓自己餵了魚。此後皇帝作為病人回到北京,並在三四個月後孤獨地死去。三十一歲的他沒有留下兒子也沒有遺囑,內閣大學士楊廷和便奉太后懿旨抓捕江彬,迎武宗堂弟朱厚熜(讀如聰)入京。

這就是明世宗,俗稱嘉靖皇帝。

嘉靖繼承皇位時十五歲,在位四十五年。死後三子朱載垕(讀如厚)接班,是為隆慶皇帝明穆宗。六年後穆宗去世,兒子朱翊鈞(翊讀如議)繼位,是為萬曆皇帝明神宗,在位四十八年。這祖孫三代近百年,便構成了明中葉。

明中葉的政治特點,是皇帝不作為,閣臣窩裡斗。嘉靖創造了二十年不見大臣的紀錄,萬曆也數十年不上朝,朝廷成為嚴嵩和張居正等人依附太監,上演各種鉤心鬥角戲碼的舞台。這當然是只能以後再說的話題,但那祖孫的驚人相似卻讓人好奇:難道他倆真的是一個修仙一個抽鴉片?

主要原因,恐怕還是前面鬧夠了。

其實只要稍加留意,便不難發現明代前期很折騰:朱棣奪皇位,宣德征越南,英宗伐蒙古,寧王反南昌,成化初年則民變不斷,只有後面部分和弘治年間天下太平。

難怪,除了太祖和成祖,前期的皇帝都短命。

後期的則病態。光宗朱常洛乾脆就是病人,甚至沒能活到使用自己的年號泰昌,在位時間其實只有一個月。接班的兩個兒子也都有心理問題。天啟是什麼事都不管,專心致志做木匠活,天下成為魏忠賢的。崇禎則什麼人都不信,大權獨攬疑神疑鬼剛愎自用,結果是北京又變成李自成的。

這叫什麼呢?

前期鬧哄哄,中期懶洋洋,後期病殃殃。

天啟是等死的節奏,崇禎是找死的節奏。

這樣看,正德皇帝明武宗便成為轉折點。實際上到憲宗成化年間,帝國上層建築的基本建設已經完成,國家機器也能夠自行運轉,需要處理的只是歷史遺留問題。難怪此後竟有三十多年無話可說,以至於做個大事年表都困難。

武宗的歷史使命則是釋放能量。這能量既是他的,也是帝國的。不要忘記,大明王朝乃依靠元末起義而建立,因此聚集了巨大的能量。但是獲得政權之後,朱元璋便不再願意與他人分享自由,也不願意像唐宋那樣開放帝國。他和他的子孫甚至用了近兩百年的時間來重修長城,就像農村老地主修建莊園的土牆和柵欄,既防狼群入侵又防羊們出逃。

朱棣以後的皇帝,就是看守那份家業的。

看家護院其實乏味,百年老店更是寂寞,成為留守兒童的武宗只好自封為威武大將軍鎮國公。但唯其荒誕,能量的釋放才是井噴式和一次性的,以後便波瀾不驚。

嘉靖和萬曆不問朝政,也恐怕因為沒啥可問。

兩位的享年倒很可觀:嘉靖六十,萬曆五十八。考慮到後來的天啟只活到二十三歲,他倆真的要算長壽,儘管是否健康實在難說,政績更是無從談起。要知道,就連一貫歌功頌德的正史在為他們立傳時,都覺得無碑可樹乏善可陳。

明中葉,也成為轉折時期。

變化是同時代人自己感覺出來的。嘉靖三十二年的進士王可立,便在他所著《建業風俗記》中這樣描述:正德以前南京的民居房屋矮小,廳堂大多在後面,即便有雕樑畫棟也風格簡約。嘉靖末年則不要說士大夫,就連普通百姓蓋新房都要大興土木豪華裝修,奢侈程度令人瞠目。

文明禮貌則成為稀缺資源。過去在南京城,哪怕陋巷中或城鄉接合部,也隨處都能遇到質樸俊偉的忠厚長者、知書達理的翩翩少年。嘉靖末年卻只見紈絝惡少飆車打馬,即便路遇尊長也不避讓致敬,全然不知禮數為何物。

女人也今不如昔。萬曆二十六年的進士顧起元在《客座贅語》中說,正德之前南京民風淳樸。婦女深居簡出,輕易不肯拋頭露面,而以燒飯釀酒針線女紅為常。嘉靖之後則紛紛濃妝艷抹招搖過市,著裝無異於娼妓。她們對時尚的追求也由過去的十年一變,改為兩三年就要花樣翻新。

一言以蔽之:驕奢淫逸。

北京也好不到哪裡去。萬曆二十年的進士謝肇淛(「浙」的異體字)在《五雜組》中不無諷刺地說,那個地方只有四種人多:宦官多於紳士,女人多於男人,娼妓多於良家,乞丐多於商賈,早已不復為慷慨悲歌的俠義之地。

這恐怕完全在朱元璋意料之外。

朱元璋是個發達後不忘本的人。他崇尚勤勞儉樸,厭惡奢靡和懶惰,反對任何華而不實的東西。進貢奇珍異寶只能讓他憤怒,穿新靴子在雨地里走則會挨罵。這位開國皇帝跟所有白手起家的創業者一樣,不希望身後出現敗家子。

當然,更不允許有人偷他的錢。

實際上朱元璋父子發明和重用廠衛,尤其是讓太監掌管特務機構,未嘗沒有反腐倡廉的初衷。他們認為,宦官沒有子孫後代,皇宮就是自己的窩,哪有自家偷自家?可惜他們忘了,宦官是家奴不是家人,沒有義務幫你省錢,幫你進行廉政建設。就算不敢貪污,難道還不能索賄受賄?

結果,那些牧羊犬變成薅羊毛最多的。

腐敗總是與奢靡關聯。何況經過一百多年的積累,帝國已經相當富足,沒必要大家都節衣縮食。畢竟,儉樸不等於簡陋,清廉不等於清貧,排場卻能體現官家的威嚴。只可惜什麼叫合理消費,什麼叫鋪張浪費,從來沒有界線。

新的理論開始產生。

正德和嘉靖年間的上海人陸輯就極力為奢侈辯誣。依照他的觀點,消費不等於浪費,儉樸反倒多因貧窮。節約也並不能致富,最多只能保證貧困戶不至於破產,富足天下卻得靠拉動內需刺激市場,創造更多就業機會。奢侈品消費恰恰有這種作用,富裕地區的人民則既會生產又會生活。

這當然可以從長計議。實際上,有張揚的惡俗,有低調的奢華,有無聊的鋪張,有雅緻的精細,奢與儉其實沒那麼簡單。財富和資本沒有去向,不能用於改善民生、科技創新和擴大再生產,只能用於窮奢極欲,才真是大問題。

觀念變了,也才是最重要的。

民間用語生動地反映了這種變化。比如宋元以來就已經有了的「營生」和「生計」等辭彙,到明代便明確包括商業在內,「做生意」也逐漸成為貿易活動的專有名詞。

這可是全民共識:生存是要經營和運作的。

難怪武宗要在皇宮裡開個店鋪了。

京師風氣之變也可以得到合理的解釋。正如謝肇淛自己說的:帝都所在,萬國來朝,交易皆四遠之貨,奔走皆五方之民。本地人遊手好閒不務正業,當然活成那個樣子。

現在很清楚,農業帝國並不排斥商品經濟,統治模式也非一成不變,因此生活方式和產業結構都可能改變,尤其是在最高當局不管事的時候,以及天高皇帝遠的地方。

比如長江三角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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