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太祖改制 胡惟庸謀反案

胡惟庸死於非命之前,先被殺掉的是汪廣洋。

汪廣洋是在洪武十年九月重新擔任右丞相的,胡惟庸則在同月升任左丞相。此時,距離胡惟庸擔任右丞相已經四年兩個月,時間可是夠長的。更何況在此期間,一把手左丞相的職位一直空缺,胡惟庸可以說是獨掌相權。

因此,朱元璋在這時配齊班子,就意味深長。

似乎可以肯定,皇帝對胡惟庸的工作基本滿意,否則他就不會將李善長退休以後空缺了六年多的職位給他。但與此同時,朱元璋恐怕也開始疑神疑鬼,否則他就不會把汪廣洋調回來做二把手。在他看來,汪廣洋既然是被胡惟庸排擠出京的,那就肯定會牽制胡惟庸,至少也能充當耳目。

汪廣洋卻讓朱元璋大失所望。

其實想想也知道,汪廣洋原本不是好鬥分子,在中書省的政治鬥爭中又總是失敗者。所以這次官復原職,他就只想明哲保身,不想惹是生非,竟然每天都泡在酒里。胡惟庸再飛揚跋扈,他也不聞不問,自顧自地夜夜笙歌。

沒想到,這就惹出事來了。

洪武十二年十二月,監察部門向皇帝舉報:劉伯溫是被胡惟庸毒死的。朱元璋聞訊大為震怒,同時也暗自慶幸總算沒有喪失警惕。事實上,權力欲和控制欲都極強的皇帝早就發現,六年半以來,胡惟庸越來越野心膨脹,自己則越來越大權旁落。官員的升遷,案件的處理,胡惟庸都不經請示就擅自做主,甚至對皇帝封鎖消息,以至於那些趨炎附勢之徒雲集於他的旗下,胡惟庸的相府竟門庭若市。

是可忍,孰不可忍!

於是,皇帝約談汪廣洋。在他看來,這位同在中書省又飽受欺負和擠對的右丞相,多少總能夠提供一些胡惟庸貪贓枉法濫用職權的材料。如能坐實謀殺案,就更好。

沒想到,汪廣洋竟是一問三不知。

朱元璋勃然大怒。養兵千日,用兵一時,養條狗也不至於如此不中用,這可真是看走了眼。不過朱元璋是一貫正確也永遠正確的,因此用人不當的責任,就必須由汪廣洋自己來負,誰讓他將皇帝陛下的如意算盤毀於一旦呢!

盛怒之下,朱元璋以朋比為奸欺君罔上的罪名,將汪廣洋貶到了地老天荒的海南。事後,皇帝越想越氣,又派出專使十萬火急地追趕那犯官,追到哪裡就在哪裡賜死。

結果,汪廣洋死在了路上。

胡惟庸也很快大禍臨頭。汪廣洋上個月被殺,下個月就輪到他,罪名卻不是謀反。據考證,當時朱元璋發表的各種言論,都只說胡惟庸不守人臣之分,擅權結黨。當然,按照皇權政治的邏輯,這已經足夠讓他粉身碎骨。

謀殺劉伯溫的事,同樣隻字未提。

李善長則安然無恙。據說,面對群情激憤的臣下,朱元璋說了一段語重心長的話:朕剛剛起兵,李善長就投奔到朕的門下,聲稱蒼生終於能夠重見天日。那時,朕才只有二十七歲,善長卻四十一了。追究他的責任,於心不忍啊!

這話半真半假,值得琢磨。

實際上,朱元璋並沒說李善長無罪,只說不忍。這固然可以理解為袒護,同樣可以理解為擱置。畢竟,李善長確實曾經是朱元璋的親密戰友。此刻舊話重提,不能說一點真情實意都沒有。何況,朱元璋曾經以鐵券與李善長約定,只要不是謀反便可免於死罪,本人兩次,兒子一次。現在他僅僅對胡惟庸擅權結黨負連帶責任,當然罪不至死。

但,如果謀反呢?

那就另當別論。

不幸的是,胡惟庸的案子不斷發酵,並且終於正式升級為謀反案。隨著知情人的不斷檢舉揭發和出庭作證,胡惟庸的陰謀詭計逐漸浮出水面,而且堪稱喪心病狂。

按照朱元璋欽定的結論,胡惟庸發動政變是在洪武十三年正月戊戌日。這天他向皇帝報告,自家井裡湧出了酒一般甜美的甘泉。朱元璋欣然前往觀看,走出西華門時卻被名叫雲奇的宦官死死攔住。這個宦官情緒激動,氣急敗壞地半天說不出話來。如此衝撞聖駕,當然只能招來痛打。然而雲奇快被打死時,右手仍然指著胡府。朱元璋恍然大悟,急忙登上城樓,立即發現那宅中刀槍林立,埋伏了重兵。

於是,皇帝馬上命令御林軍將一夥反賊拿下。

這可真是天方夜譚。照這個說法,胡惟庸謀反豈非皇帝親自發現而且人贓俱獲的?既然如此,他在洪武十三年正月處理此案時,為什麼隻字不提「謀反」二字?

何況謀反必有同謀,行刺皇帝更非同小可。那麼,朱元璋為什麼不將胡惟庸下獄嚴加審問,反倒匆匆忙忙在當天就把他殺了?天底下有這樣殺人滅口的嗎?

所以,故事都是後來編的。

李善長的案子也一樣。按照供詞,為兩個「反賊」牽線搭橋的是李善長的弟弟、胡惟庸的親家李存義,後來胡惟庸也親自出面與之密談。開出的條件,則是事成之後封李善長為淮西王,但都被李善長拒絕。最後,李善長耐不住他們的糾纏,才嘆了口氣說:我老了。我死以後,悉聽尊便。

這段供詞諸書記載不一,也漏洞百出。其實李善長只要安分守己不惹是非,死後封王根本沒有問題,他要胡惟庸那張空頭支票幹什麼?但這已經足夠朱元璋治罪了。於是皇帝降下聖旨:李善長開國元勛,皇親國戚,居然對胡惟庸謀反之事知情不報,狐疑觀望,暗懷二心,實屬大逆不道!

給出的處分是:賜死。

李善長只好自縊,時間是洪武二十三年五月乙卯。

此案同樣可疑。據正史記載,早在洪武十八年,也就是胡惟庸被殺五年後,李善長被殺五年前,就有人舉報李存義父子是胡惟庸黨羽。如果胡惟庸謀反是實,照理說就該順藤摸瓜嚴加追查。然而朱元璋的處分,卻只是將李存義打發到崇明島居住,絲毫沒有把事情弄大的跡象。

如此這般的根本原因,恐怕就在朱元璋心知肚明,其實胡惟庸並未謀反,李善長更是毫無關係。但是按照皇權政治的邏輯,李善長應該上表感謝皇恩浩蕩。畢竟,朱元璋硬要借題發揮大肆株連,也不是不可以,更沒人攔得住。

李善長卻一句服軟謝恩的話都不肯說。

朱元璋很不滿意。

胡惟庸案也仍在發酵。洪武十九年和二十一年,胡惟庸裡通外國,勾結日本人和蒙古人謀反的證人和證據,被找到或者說製造出來了。而且,那個據說是蒙古間諜的傢伙被捕後還被李善長隱匿,洪武二十三年才重新捉拿歸案。

這時,再遲鈍的人也該知道,法網正在張開。

李善長卻感覺良好毫無警覺。為了擴建住宅,他竟然向信國公湯和要了三百名士兵來打工。這當然是他對以權謀私習以為常,此刻卻未免有頂風作案之嫌。碰巧湯和又是個膽小怕事的,於是一面照辦,一面密報朱元璋。結果,李善長的謀反嫌疑又加重了:退休的宰相,要兵幹什麼呢?

如此不知檢點,落入陷阱就不足為奇。

然而這也反過來證明,李善長絕非胡惟庸同謀,對胡案更是問心無愧。如果有,從洪武十八年起,他就該夾起尾巴做人。同樣,朱元璋殺李善長也絕非因為雞毛蒜皮,而是有著更為長遠的打算和極其深刻的原因。

那麼,這個原因是什麼呢?

改制,集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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