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脈 Chapter 4 Story東方之星

電線杆的陰影只能遮住一小部分地面,這是李福告訴我們的第一個道理。他戴著紗制的灰白草帽,雙手扣在膝蓋上,穿著布鞋,齊整的白牙折射出刺眼的光芒,像漫畫里的人物,那些四處遊歷的浪蕩者,卻總能擁有不錯的運氣,逢凶化吉。

他說,「樹下太暗,對視力不好。閱讀要有充足的光線。」我們覺得不無道理,便頂著直射的陽光,席地而坐。我從地面上拿起一本書,不久之後又放下,再換一本,封面很鮮艷,上面畫著一男一女,男的表情孤傲,高高躍起,向下發射數枚飛鏢,底下的女子用嘴接住。

李福從我手裡把書搶走,並對我說,「不要讀。」

我說,「為啥?」

他從屁股底下抽出一本書遞過來,說道,「你要讀這本。」

那本書散發著熱烘烘的氣息,我拎著其中一角,擱在面前的塑料布上,封面是一個微笑著的外國人,看起來頗為友善,他身後是一條筆直的公路,兩邊是紅色的土地,書名叫《未來之路》,我將書捧起來,盯著封面,讀道:「美,比爾·蓋茨著。」然後打開書,隨便翻幾頁,滿滿當當全是字兒,我問他,「李福,這本是不是科幻的?」

李福說,「不是。蓋茨寫的,聰明人,全球首富。講的是未來的事情。」

我說,「什麼未來?」

李福說,「人的未來,世界的未來。」

朋友在一旁插嘴說,「我們班有個同學叫未來。」

我說,「李福,你具體講講。」

李福說,「其實我也沒看呢。」

我把書扔向他坐著的方向,《未來之路》在空中划過一道漂亮的弧線,落在地上,一陣風吹散書頁。我說,「不看這個,給我剛才那本。」

李福看看錶,又看看手裡的本子,說,「五毛錢半個小時,現在已經四十分鐘,你的時間超了。」

我說,「就跟我多想看似的。」我喊上朋友一起離開,朋友站起身來,拍拍屁股,盯著李福說道,「我是後來的,今天你差我十分鐘,先記上。」

我們過了馬路,回到工人村,我跑上樓回家喝水,半杯涼白開,喝完打個寒戰,渾身輕鬆,走到陽台上,看見樓下的李福仍保持著剛才的姿勢,倚靠在電線杆底下,縮進那一道傾斜的陰影里。

工人村裡,所有人都直呼李福的姓名,無論長幼。李福推著倒騎驢,緩慢行走,態度謙卑,眼神明亮,臉上常有微笑,跟路過的每一個人打招呼。我爸也點頭示意,他們擦肩而過,又走了好幾步,偶爾我爸會轉回頭來,對他喊道,「李福,今天有雨。」

李福抬頭望望天空,雲像灰塵一般散漫,然後回答說,「謝謝您。我覺得下不起來。」

沒過多久,一陣風吹散另一陣風,溫熱的雨便落下來。李福繞著那些書奔跑,將塑料布的四角掀起並遮蓋起來,又將那些書逐一搬回車上,用隔板攔截雨水,那頂草帽被扔在道邊。他稀疏的頭髮被雨水澆透,成綹貼在額頭上,樣子十分狼狽。

我爸撐著傘帶我出門,看見忙碌的李福,笑著說道,「早都跟你講過了。還不信天氣預報。」

李福又抬起頭來,眯著眼睛,對我們說,「雨水使人精神。」這是李福告訴我們的第二個道理。那一刻,他的臉上有金燦燦的光芒,看著確實比平常要神氣一些。

但他的神氣並沒有維持太長時間,我們回到院子里時,聽見李福和他的妻子正在吵架,聲音很大,字字清晰,穿透雨聲,飄然而至,落到許多人的耳朵里。他們吵架時,將窗戶全部敞開,彷彿要讓大家評評理。

李福的妻子說:「你瞅瞅你那德行。」

李福說:「我又怎麼了?」

李福的妻子說:「你一個月賺多少錢?」

李福說:「數百元。」

李福的妻子說:「放他媽屁,我怎麼都沒看見。」

李福說:「進貨了。我在學做生意。」

李福的妻子說:「真能說得出口。吃我家的,住我家裡,一分錢不交。不怕別人背後笑話。你不怕,我還怕。」

李福的聲音稍顯低沉,但仍無比清晰地說道:「也不要怕。我們不怕。」

李福的妻子說:「滾吧,求你了,行不行。滾出去。死在外面,我都不會多看一眼。」

雨已經停了,面對著這些爭吵聲,人們卻再也打不起精神。

李福的妻子並不總是這樣蠻橫霸道,她平時較為沉默,喜歡圍著斑點紗巾,讓人辨不清面目與表情。走在路上時,我們會盡量避遠一些,怕她的命運分攤在我們身上。我們都知道,她比李福要大好幾歲,李福是她的第二任丈夫,前一任在結婚後不久便離她而去,據說原因是無法生育,說她只「懷了個空殼兒」。老實說,迄今為止,我仍搞不清楚到底什麼是空殼兒,只能想像一隻打光了的彈匣。

她與李福結婚那天,我是第一次見識到男人是如何嫁過來的。他們從我家裡借了不少碗碟,在院子里擺宴席。天剛放亮,李福便從外面走進來,西裝革履,手裡提著滿滿一籃子鮮花。那是真真正正的鮮花,紅白黃,嬌艷欲滴,散發著露水的氣息。我們跟著他走上樓梯,濕潤的泥土不斷從籃子底下掉落出來,形成一道淺顯的印跡,像是森林裡的幼獸在標記回家之路。

李福滿臉笑容,肩膀撞門,走進新房,鄭重地將那籃鮮花擺在床上,又從口袋裡掏出數個紅包,分給在場的親朋好友。我也搶到一個,小心翼翼地揣在兜里,回家才敢打開,裡面是張嶄新的一元紙幣。

房間的四角扯著拉花,搖搖欲墜,反射著各種顏色的光,李福的妻子坐進光的背面,表情古怪。按照規矩,新娘的腳不能落地,新郎需要背著新娘下樓,否則會惹來霉運。李福的妻子顯然並不相信那些說法,眾目睽睽之下,她先是光著腳下床,又將那籃鮮花扔到地板革上,然後用力地拍了拍床上的泥土。

李福躬下身體,架起雙臂,滿眼期待,李福的妻子雙手搭在他的脖子上,極不情願地伏貼上去,在眾人的簇擁之下,李福吸足一口氣,站起身來,大步流星向外邁去,而他的妻子卻不住地回望,床上那片泥土的污漬無比清晰。

放過幾輪鞭炮,賓客入座,輪到新郎致辭,李福掏出準備好的紙條,剛要照著朗讀,卻被妻子一把搶過去,握成拳頭,攥在手裡,不肯放鬆。李福站在台上,紅著臉說不出話來。台下的幾桌開始上菜了,人們將目光移到餐桌上來,音箱發出強烈的回授聲,鮮亮並且刺耳,人們單手堵住一側的耳朵,皺著眉頭去夾菜,沒人知道他最後到底說了些什麼。

我當時在舞台的正下方,撿沒點著的鞭炮,揣在兜里,留著以後再放,聽到李福其中一句斷斷續續的發言:我,我就像汪洋中的一隻小船,被拋上了你的彼岸。

結婚之後,借妻子的關係,李福被調到變壓器廠,開始在工程隊上班,每天與獨輪車、水泥為伍,在沙的空間里構築新事物。後來轉入生產車間,成為高齡學徒,每天兢兢業業,但卻笨手笨腳,完全不得要領。久而久之,他也不去開會,不參加任何集體活動,每天蹲守在休息間里,偶爾為工友打個下手,閑下來的時間都在讀書。

生產車間實行倒班制,李福合理利用休息時間,拿出自己的全部收藏,在工人村的外街擺設一個書攤。對外租書,也可以坐在書攤上看,按時計費。書的品類很豐富,有武俠言情小說,也有詩詞精選和殘破不全的漫畫。

剛開始時,他的生意不錯,武俠小說經常能成套租出去,他用塑料繩捆好,仔細遞給租書者,三番五次叮囑,一定要好好保管。那段時間裡,我們經常能看見提著一捆書的人,他們好像並不著急去讀,只是拎著那一捆書走來走去,每當他們感到疲憊的時候,便會把書放到地上,然後一屁股坐在上面,看著其他走來走去的人。他們休息夠了,站起來準備走的時候,又往往會把書遺落在地上。沒有那捆書之後,他們走得很自在,兩隻手輕鬆擺動。

李福提醒他們說,丟失要按照定價賠償。

於是李福又買回來更多的書,每次出攤都如同搬家,太陽曬在那些書上,李福則藏在後面的陰影里,像一個會發射暗器的人。

轉折是從一次車間的文藝匯演開始的。李福所在的班組要出兩個節目,一個是幾位女職工的扇子舞,這是他們的保留項目,舞蹈動作每年基本一致,所選背景音樂不同;另外一個,本來是會有一位青年車工,自彈自唱《濤聲依舊》,但臨近演出之前,忽然手臂骨折,彈不了吉他,車間領導一籌莫展。李福聽說之後,自告奮勇,申請表演一首配樂詩朗誦,詩由自己來寫。車間副主任反覆問他,到底能不能行,當天有許多領導和來賓,可謂高朋滿座。

李福說,「別的不敢說,至少在咱們車間,我看過的書應該是數一數二的。」

副主任說,「具體是什麼內容的詩?」

李福說,「本人會創作一首朦朧詩。」

副主任說,「還是要清晰一些,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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