渠潮 七

兩個月過後,已是深秋,李迢原路乘車前往,去給李漫送過冬衣物,另提一包滿晴晴的喜糖,透明塑料袋封裝,糖紙色彩繽紛,外面繪有一盞紅燈籠。這次,李迢已經預先想好要告訴李漫的事情。他準備講一講滿晴晴的那場婚禮,她在秋天剛結的婚,跟徐立松,意料之外,也是情理之中,兩人趕時髦,舉辦自行車婚禮,一台飛鴿,一台鳳凰,比翼雙飛,都是新車,漆面反光,二人騎車,並肩而行,穿街走巷,滿晴晴穿著大紅旗袍,下擺拘束,單腳沉不下去,每次只敢蹬半圈,來回晃悠,速度不快,繞著他們的新房騎好幾圈,新房在永善里,板式三樓,格局不錯,樓下就是市場,生活便利。結婚這一路上,圍觀親友較多,不時有人上前擾亂,隨手放炮的,生拖硬拽的,攔路喝酒的,十分熱鬧,早上七點不到出門,來接新娘,各種儀式折騰一番,兩人八點半從娘家啟程,直到十點,還沒在飯店落座。當天結婚的很多,不止這一份,滿地紅紙,幾份典禮相互交錯,隊形全部打亂,等快到飯店時,發現新郎徐立松居然消失不見,所有人都很著急,滿晴晴已經換好另一身禮服,死活等不來新郎,後來集體出動,逐街搜尋,最後還是我和另外兩位朋友找到的,在路官巷那邊,身後是煤廠,卡車正往裡面送煤,翻斗向後一揚,黑煙滔天,徐立松蹲坐在煤廠門口,明顯已經喝醉,穿著西服,領帶歪向一邊,靠在電線杆子上,看門口的兩個老頭兒下象棋,自行車也不知道哪去了,眼神發直,半睡半醒,講話前言不搭後語,我們帶他走時,他還跟其中一個老頭兒說,叔,你為什麼不跳馬,喊聲凄厲,震懾人心,老頭兒嚇得癱坐在地上。我們連忙攙起他,送回家裡,徐立松倒頭便睡,怎麼叫都不醒,當天的儀式也沒有搞,我們回到飯店,遞上紅包,簡單吃喝幾口,便散場了。

周日來探視的家屬較多,中午時間,許多人都來就餐,犯人列隊進入,李漫排在隊首,形容憔悴。進入食堂之後,隊伍解散,李迢在桌旁喊他的名字,李漫連忙走過去,眼神警惕,點頭示意,還是那些菜,沒有變化,剛吃兩口,不等李迢開講,李漫便故意咳嗽,李迢皺眉不解。李漫神神秘秘,使了眼色,低聲問道,後面有人在看我們沒。李迢向李漫的身後望了望,所有人都在聊天,聲音嘈雜,獄警蹺著腿抽煙,沒人留意他們,便也小聲對李漫說,沒有。李漫說,接下來,你不要刻意看著我,繼續低頭吃喝,我要給你說個事情。李迢說,好。李漫說,要是有人過來,你就假咳幾聲,提醒我一下,我住嘴。李迢說,好。

李漫一邊用筷子輕敲菜盤,一邊講道,我剛進來時,先是集體過堂,排隊脫褲子檢查,合格之後穿好衣服,這時,我感覺身後有人拽我衣角,我轉過頭去,是個五六十歲的長輩,兩道鷹眉,鼻樑鼓起,毛髮茂盛,我沒有搭理,繼續往前走,結果他又拽上來,我回過頭去,怒目圓瞪,問他什麼意思,他說,咱倆以後是一個號兒里的,聽你剛才說話的口音,像是瀋陽市內的,我說我是鐵西的,他說我也是,標準件廠一帶,然後問我怎麼進來的,我說打架鬥毆,他點點頭,說,第一次進來吧,我說是,他說你等會兒跟著我走,我說,憑啥,你是哪位,他說,我們倆人,不要講話,進去就開打,這裡的規矩你不懂,要佔把角兒的位置,打不過也要打,頭破血流更要打,這樣以後不挨欺負,你跟著我,長長經驗,我把大角兒,你以後就是二板,不遭罪,我假裝點點頭,心裡當然沒打算聽他的,他媽的,無稽之談啊,我倆一前一後,走過長廊,獄警開鎖,我們進屋,牢門一關,四周黑下來,靜了幾秒,我忽然感覺到有人來扯我的手,剛想發力反抗,卻被按在牆上,燈光拉亮,三個人圍著我,那位長輩也被按在牆上,物件已經備好,準備砸盆兒,進來的第一道手續,涼水澆頭,來一個下馬威,剛要動手,旁邊有人喊道,且慢,天聖哥,是天聖哥嗎,我轉過頭去,看見幾個人圍著那位長輩,他舒一口氣,說,是我,沒想到,這麼多年了,還有人認得,之後便被請到牆角,倚靠著坐下來,他也把我拉在一起。李迢說,到底是誰呢。李漫說,這我也是後來知道的,聽裡面的朋友講,曲天聖,標準件廠子弟,年輕時劫富濟貧,行俠仗義,在衛工街搶過糧票,送給困難戶,後來失手被抓,剛進去時,不服管制,弄殘一位獄警,加刑一次,五九年,按照盲流標準,發配去青海開拖拉機,在當地見義勇為,與官員起衝突,掏出自己削尖的半截鋼筋,扎在對方大腿里子上,好幾個窟窿,汩汩冒血,結果又被加刑,本來註定此生無法離開,但他不氣餒,天性樂觀,跟著上海過去的工程師學技術本領,也學數理化,會做土炸彈,每天堅持鍛煉身體,精力十足,後來在瀋陽的家人去世,他沒有收到消息,一年之後才知曉詳情,萬念俱灰,一氣之下,準備報復社會,開始計畫越獄,有志者,事竟成,輾轉反覆,最終成功逃離。李迢說,以前恍惚聽說過,以為是傳說,沒想到真有這麼個人物。李漫說,屬實,人不錯,對我極為照顧,他當時所在的勞改農場,基本算是荒原,海拔三千米,沙地環繞,進去出來就一條道,寸草不生,沒人知道他怎麼逃出來的,我問過好幾次,他微微一笑,拍拍肩膀,也不對我講,我聽有人提過,不知真假,說他逃跑前,舌頭底下墊著一塊糖,補充能量,然後在外出作業時,趁著間歇,憋緊一口氣,開始狂奔,兩腿不停歇,他媽的,簡直是夸父逐日,喝乾黃河水,兩天一夜後,遇見第一個活人,他喘著氣,停下腳步,對著那人,舌頭往前一抵,那塊糖竟然還沒全化開,在陽光下晶瑩剔透。李迢說,神了,瞎編的吧。李漫說,無從考證,反正在此之前,他沿途遊歷一番,祖國的大好風光看過一遍,最後扒上油罐車,回到瀋陽,皇姑屯站跳下來的,到了市內,反而困惑,家人朋友均無蹤影,他離開的時間太長,舊房拆掉一片,完全無法辨識,標準件廠也已搬走,之後停留數日,風餐露宿,也沒有遇見熟人,最後兩天,他坐在衛工街的水溝旁,看著裡面的工業油污漂過,頂著太陽觀賞兩個下午,五彩斑斕,起身拍拍屁股,前往派出所里自首,所長親自接見,說,上午剛接到治安通報,說你已越獄,讓家鄉附近人員注意,下午你就來自首,你跟電報速度一樣快啊,神行太保轉世。李迢聽得愈發困惑,說,李漫,你到底想說啥。李漫說,你聽好,我要說的是,這個月初,這位長輩死在裡面了,肺病,咳嗽吐血,臨走之前,告訴我一個事情,說他在衛工街的水溝旁邊,埋著一包東西,我問他是啥,他開始閉嘴不說,後來說是一包炸藥,還有金條,再後來又說不過是幾頁筆記,我想來想去,始終覺得蹊蹺,你這兩天幫我去找一找,在衛工街的水溝旁邊,從北數第七根電線杆底下,左跨五步,緊挨著是一棵鑽天楊,你朝著西面先磕幾個頭,拜一拜,喊一聲,曲天聖前輩,多有得罪,以示尊敬與禮節,再往底下挖,刨地三尺,挖出來的東西,直接捧回家,不要張揚,挖的時候不要抽煙,禁止明火,然後你等我回去,我們共同研究,無論是什麼,以後都能派上用場。李迢看著李漫,眼神困惑,時間已到,有獄警走上前來,李迢連忙捂著嘴咳嗽幾聲,李漫沖他點點頭,表情嚴峻,被架走之前,又對李迢說一遍,謹記謹記,弟弟,後會有期。

李迢怔怔回到家裡,越想越不對勁,次日夜裡,他從後屋收拾出來一把鐵鍬,扛著走去衛工街的水溝,來到最北方的天橋之下,開始數電線杆,默數到第七根,做好標記,左跨五步,掀開兩排地磚,腳踩鐵鍬往下挖,剛開始比較容易,半米過後,泥土如鐵一般堅硬,他累得滿頭大汗,又撿來啤酒空瓶,從水溝里灌滿水,倒入洞里,等待泥土被慢慢浸潤,再繼續挖掘,不斷有卡車在路上飛速駛過,喇叭聲撕裂整夜。到後半夜,李迢仍一無所獲,便將卷邊的鐵鍬丟在河道,騎車回家,留下一汪渾水在身後。晨幕幽藍,有光出現在天空的邊緣,李迢回到家裡,從水龍頭裡接出大半盆涼水,端到院子中央,雙手翻揚,往臉上撲著水,地面逐漸濕潤。他雙眼紅腫,喉嚨發出咯咯的響聲,本來準備起身,卻雙腿發麻而滑倒在地,水盆也被順勢掀翻,盆底生鏽的喜字轉了幾個來回,最終跌落在紅磚上,發出一長串瑣碎而急促的連音。

管教說,你想好了就簽字,出了門,關係就算撇清,不走也行,留在這裡的話,有啥說啥,遭罪,受不受委屈,我們不好控制,政策緊縮,最近又抓一批,滿坑滿谷,全是犯人,新來的都要關在防空洞里,不可能面面俱到,我們照顧不了。李迢說,我理解。管教說,出去之後,抓緊時間帶他看病,最近我聽說的情況是,他每天晚上都在大聲喊話,天上地下,前後不搭,影響他人休息,雖然相互之間也有體諒,但很多人還是意見不小。李迢點點頭,說,添麻煩了。管教說,記得定期帶他過去報到。李迢對著筆尖呵一口氣,在文件的末尾簽下名字。

李迢將李漫接回家來,用的也是滿峰的倒騎驢,從馬三家子騎回鐵西,大風使得路上的景色變得沉寂,李迢甚至聽得見自己的心跳聲,李漫被綁著坐在一角,白寸帶兒捆在腰間,底下是破爛的棉被,他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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