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卓翻開黑皮記事本,上面字跡繚亂,他將眼鏡掛在鼻樑上,仔細辨認,低聲說道,突擊抓捕,計畫一共搞三次,第一次是五月四號,青年節,夜裡集中實施抓捕,也叫「五四行動」,抓的都是帶案底的,從前在派出所登過記,此次行動取得較大成功,緝拿犯罪分子若干。李迢說,李漫沒有案底。徐卓合上記事本,說,但是時間相近,歸到同一類別里了,都關在一起。李迢說,徐叔,那咋辦。徐卓說,也只能從側面打探一下,不歸我們處理,目前應該在分局那邊。徐立松從屋外走進來,說,李迢來了,今晚在我家吃飯,喝點小酒,別太上火,我媽在廚房燉雞呢。
徐卓家裡的物件整潔、規矩,屋前展開一張摺疊桌,桌面印著松鶴延年的圖案,上面有幾個煙燙的痕迹,泛著黃黑。徐立松光著膀子,從廚房往外面端菜,一碗榛蘑燉雞,一盤芹菜炒粉,兩沓折好的干豆腐,半碗炸醬,還提了一隻水桶,裡面橫豎擺著幾瓶黃牌啤酒。
徐立松橫握瓶起子,開了啤酒,遞給李迢,說,來一瓶,涼快一下。李迢接過來,低著頭說,謝謝,就一瓶吧。徐立松仰著脖子喝了一口啤酒,問他說,《青春萬歲》你看沒呢。李迢說,還沒,聽說是不錯。徐立松說,我看了,一票難求,禮拜天早上排隊買的票,困得眼睛睜不開。李迢說,是吧,哪裡看的。徐立松說,和平影劇院。李迢說,跟對象去的吧。徐立松有點不好意思地回答,跟滿晴晴,她非要去看,我本來是沒多大興趣的,片子拍得不夠真實。
李迢心裡的事情放不下,愁眉苦臉,舉著筷子不知道該夾哪道菜,徐立松說,李迢,別客氣,該吃吃,事情已經發生了,儘力就好,結果也不受咱們控制。徐卓從裡屋走出來,也坐在桌旁,說道,李迢啊,我又想了想,主要是你哥趕上的節骨眼兒不好。李迢說,什麼節骨眼兒?徐卓說,反賊層出不窮,聽說沒有。李迢說,廠里聽說了個大概,具體不太清楚,到底咋回事,叔。徐卓說,廣播電視還沒展開報道,有個機電設備廠的計畫員,平時不務正業,有點小權,心術不正。李迢說,聽說是出事兒之前就犯錯誤了。徐卓說,對,貪污一筆公款,搞了一場腐化。徐立松問,爸,什麼是腐化?徐卓說,說白了,婚外戀,非法同居,那女的也有家有室。徐立松說,算個能耐。徐卓白了他一眼,繼續講道,我聽同事說,事情敗露,涉及數額不小,連夜奔逃,還弄來兩把槍,十幾發子彈,買好飛機票,第二天準時登機,進機艙坐穩,開始時相安無事,在天上看故事書,喝葡萄酒,有禮有節,後來趁著上廁所的機會,對了個眼神,結果在萬米高空之上,男的接過來化妝盒,咔嚓一開鎖,直接掏出兩把槍來,一男一女,在飛機上,直接往頭頂上一舉槍,奪命梟雄,跟演電影一樣,告訴大家,誰也別說話,都老實點兒,說一句話,打一條腿,說兩句,打兩條,照著波棱蓋兒瞄準,直接粉碎,也不要你命,就讓你痛苦後半生,拖累朋友家人,全機沒人敢吱聲,只能聽之任之,這一下子鬧得很大。李迢說,不敢想像,瘋狂,什麼樣的膽量。徐立松說,也正常,現在的情況就是,撐死膽大的,餓死膽小的,這一戰,青史留名了。徐卓放下筷子,罵道,這是什麼狗屁話。徐立松嘟囔一句,本來就是。
李迢說,徐叔,這個事情,跟李漫的案子有啥關係。徐卓說,怎麼沒關係,一環扣一環,領導聽說這個事件後,氣得直拍桌子,說,怎麼搞的,二月份里,在四六三醫院開槍的兄弟倆,那個案子還沒破,又冒出來個上了天的,這回可好,全國人民都在看笑話,然後下來一份紅頭文件,非常時期,一切嚴肅處理。李迢抱著腦袋,嘆了口氣。徐立松拍著他的肩膀,喊他喝酒,然後勸慰說,沒事兒,應該沒事兒,一碼歸一碼。徐卓說,要是真能那樣,也還好,頂多是個傷害罪,目前不好講,這個條文很關鍵,處理不好目前的這幾個事件,誰都沒有好日子過,上級要全部換掉,壓力頗大,壓力頗大。李迢舉著杯子,往底下沉,磕了一下徐卓的杯沿,說,徐叔,我也不知道該說啥,但李漫的事情,我也不認識別人,真的只能靠您。徐卓說,這話我不敢打保票,偶爾我去分局,條件要是允許,能幫你問一問情況,但也沒法疏通,目前這是風聲鶴唳,成典型了,按照上邊報告里的話,叫作犯罪行為屢禁不止,但又能咋辦呢,害群之馬太多了,兩隻手抓不過來,抓過來了也教育不過來,老百姓總結得好,有道是,站在高樓往東看,一幫窮光蛋,站在高樓往西看,全是少年犯,媽了個逼的,世界看瀋陽,那是越看越彷徨啊,再來一瓶,再來一瓶。
兩瓶啤酒喝光,李迢告辭往家裡走,徐立松從後面追上來,喊道,李迢,等我一下。然後遞過去一支煙,又說,我陪你往家走走。李迢說,不用,歇著吧。徐立松給李迢點上煙,然後說,我知道,你從前對我有一些看法,但我對你的印象一直不錯。李迢沒有說話。徐立松接著說,怎麼說呢,我過去,在有些事情上,做法是欠考慮,可能讓你比較反感。李迢說,沒有的事,立松,想多了。徐立松說,這個其實也不要緊,你對我的看法呢,我全盤接受。李迢說,我能有什麼看法,這其中有誤會。徐立松說,但是我這個人呢,也有優點,心腸熱,待人比較真誠,這個不是我自封,朋友們都這麼說,受人滴水之恩,湧泉相報是談不上,但總歸會報答的。李迢說,立松,今天的這些話,我聽不懂啊。徐立松說,李迢,那我也不見外了,我想求你個事情,我和滿晴晴過幾個月可能要擺酒,目前手錶和電視都買好了,差一些傢具,知道你手巧,會做活兒,你看能不能幫我們點忙,抽點時間,打一套傢具。李迢愣了一下,然後說,你跟滿晴晴啊。徐立松說,對,滿晴晴跟我,我跟滿晴晴,處了有一段時間,說出來還有點不好意思。李迢說,恭喜啊,立松,好事情,不早說。徐立松說,好是好,但也發愁,囊中羞澀,傢具不說,滿晴晴她媽,還總嫌我工作不好,我得抓緊時間往高層次上走一走,天天糊紙殼子不是辦法。李迢說,傢具別擔心,我答應你,喜歡什麼樣式的,畫個圖紙,有個輪廓就行,我琢磨琢磨,材料我來安排,你們擺酒,大喜事兒,傢具算我隨的禮,說到做到。徐立松說,李迢,怎麼說呢,謝謝了,哥們全記心裡,李漫的事情,我會催著我爸去盯著。李迢說,立松費心了。徐立松說,到時候一定來喝酒,千萬別客氣,在薄板廠食堂,鞍鋼請過來的廚師,提前幾個月預訂的,技術頂級,上級領導來視察時,都是他做飯,焦熘蝦段那是一絕,外酥里嫩,回味無窮啊。
倒騎驢是向滿峰借的,不過沒有說明用途,滿峰特意從屋裡多拎一條鏈鎖,跟李迢說,加一道鎖,掛電線杆子上,安全起見,現在偷車的挺多,車丟了,我又不好讓你賠。李迢笑著說,師傅,放心,我還車時,連本帶利息。滿峰點點頭,望著李迢跨步上車,一路左右晃蕩,脊樑扭出好幾道彎。李迢直接騎向九路市場,挑了幾根東北紅松、水曲柳和半張榆木,幾塊膠合板,一併拉回家裡,堆在院子中央,照著徐立松畫的圖紙琢磨起來。
第二個周末,天還沒亮,李迢睡不著,便起床去歸還倒騎驢,車板上擺著兩把新打的椅子,上了高漆,烏黑圓潤,又用兩層破襖裹好,以防磕碰。滿峰見了高興,說,這倆,是你打的。李迢說,對,我打的,周末勞動。滿峰說,還有這一招兒,沒看出來。李迢撓撓頭說,以後師傅家裡缺啥,吱一聲。滿峰說,他媽的,我缺個師娘,你也打不出來,別走了,中午留家喝酒。李迢推託說,實在不行,下午還有事情。滿峰關切地問道,你爸還是你哥,都沒個動靜呢。李迢說,我爸是沒有消息,我哥那邊有動靜,估計是要判。滿峰說,有緩兒沒?李迢搖搖頭說,夠嗆,最近咬得緊,趕上關口了,聽天由命吧。滿峰說,看開些,總會過去。
院子里已經堆了一層木屑與刨花,風吹過來,滿地亂飛,輕盈細密,像一層雪。李迢每天回來便對著圖紙反覆試驗,又買幾件新工具,精雕細琢,一套組合櫃的雛形已經出來了,連綿數米,高矮錯落,梳妝台打一道弧,以後掛圓鏡時用,各個柜子之間有兩道寫意的曲線,像書法,一起一伏之間,染藍白漆,相互交錯,又融為一體,再掛亮油,低處隱隱閃光,像是半幅天空圖景。
柜子里的茶葉已經基本喝完,一茶缸白水擺在木板上,李迢午飯也沒吃,耳朵上夾著鉛筆,對著膠合板橫豎畫線。滿晴晴穿著珊瑚衫,哐啷拽開外門,看著滿頭大汗的李迢抿著嘴樂,又遞過去半根滴著水的黃瓜。李迢抬眼看她,說道,心裡高興吧,要結婚。滿晴晴說,心情一般,我來看看我的傢具怎麼樣了,這個比較重要。李迢說,憑票供應,不接受退換。滿晴晴說,行唄,你辦事,我放心。李迢放下尺子和木刨,說,這麼大個喜事,咋也沒早點兒告訴我啊。滿晴晴說,不愛說,沒啥意思。李迢說,婚後你倆怎麼考慮,還在一個單位,我聽說徐立松在想辦法調走。滿晴晴說,他調個屁,最新決定,我們以後不去上班了,街道工廠,干一輩子能有啥出息。李迢說,那去幹啥?滿晴晴說,徐立松他爸出錢,送我倆去南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