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校分房那一年,李漫即將出生,李老師未雨綢繆,頭腦活絡,背後走關係,校長主任全部打點一遍,最後分得一套老日本房,旁人羨慕不已。所謂日本房,即用日本青磚所砌,建築有一定歷史,但不耽誤住,冬暖夏涼,古樸耐火,分上下兩屋,上屋寬敞、通風,鋪紅地板,牆裡掏空半壁,作為立櫃,底下也挖一部分,以前是防空洞,戰備所需,現在可做菜窖;下屋盤火炕,裡面斜堆陶瓷碎片,形成一道坡,倒騎驢拉來一車保溫土,均勻鋪撒,三面靠牆,棚頂立煙囪,冬天燒起來,全屋瀰漫著一層熱浪,火氣繚繞,直衝頭頂。李老師和妻子原來住在下屋,刷一圈藍色牆圍,掛鐘高懸,紀念獎章簇擁四周,旁邊是幾張黑白舊照,每日放炕桌吃飯,一涼一熱兩道菜,標準家庭;李漫和李迢住在上屋,一張大床,兩人蜷著身體各睡一角,這兩年因為李漫準備考試,有時要集中精力,熬夜複習,不願被打擾,所以李迢搬出去,自己住到改造後的洗澡間里。
洗澡間狹長一條,三五平米的面積,擺下一張床後,基本上沒有剩餘空間,李迢手巧,自己畫線刨板,貼近牆壁,打出一張摺疊小桌,側立門口,桌子下面堆著洗凈疊好的衣物,上面擺收音機和日常用品,屋內不透風,只在最高處有個極小的氣窗,邊緣已經銹死,半握拳頭輕敲半天,才能將其抵開。夏季炎熱,洗澡間如同蒸籠,半敞著門,晝夜開窗,也不起作用,睡不踏實。李迢經常在半夜大汗淋漓地醒來,內心煩躁,周身黏膩,無法安眠,這時,他往往會去院子里透口氣,慢走幾步,揚起雙臂,等待從灰藍色的天空里吹來的那一陣風,風裹挾著黑夜的氣息與貧瘠的涼意,總能在被呼喚的時刻迅速趕來,它是暗色的,嗓音低沉喑啞,從房屋與房屋的縫隙里升起來,並凝聚在一起,李迢在朦朧之中甚至能看見它奔襲而來的路徑,這令他心生幾分感激。閉起眼睛吹過風後,李迢心滿意足地回到屋裡,地上的蚊香已經燒盡,他續上一盤,劃開火柴燎透一端,躺在浸濕的涼席上等待天明。
告別之後,李迢獨自從滿晴晴家裡離開,眼前一片潦草,很難聚焦,他開始有意控制自己的步伐,心裡不斷告誡自己,滿晴晴也許就在身後,默默注視,所以每邁出一步,他都十分緊張,彷彿要下很大的決心,結果反而變得艱難,走出一段之後,他擦去頭上的汗,扭頭回望一眼,發現背後只是一片空空蕩蕩的黑暗。他先是鬆了一口氣,而後失落感持續上升,又被翻湧著的酒精所遮蔽,他扶著牆壁,褲腳垂在地上,歪著身子蹭回到家裡,掌上都是生灰的味道。
下屋並沒有開燈,李迢像是在做最後的衝刺,三步兩步,直奔廁所,擰開水龍頭沖洗,泵壓十足,水流猛衝傾瀉,他張著嘴,伏在水池上,任一部分甘甜的涼水流入口中,另一部分慢慢澆透後背,再從水池底下取出一個塑料盆,走回自己住的洗澡間里。他將塑料盆放在地上,以防半夜起來嘔吐,然後上床躺好,這時,他發現整間屋子開始轉動,時快時慢,不由控制,從氣窗里透過來的微光,映照著這紛繁的黑暗,影跡斑駁,地覆天翻,牆壁、木箱與窗子輪番向他壓迫襲來,一次又一次,即便閉上眼睛也無濟於事。
李迢睡到第二天上午,陽光斜射進來,直曬在他的臉上,他用胳膊遮擋,眼前仍是通紅一片,像是血的倒影,在這樣的背景里,他又做了幾個短暫的亂夢,現實交織其中,昨夜的話語與情景歷歷在目,他本想這樣一直睡下去,終究抵不過盆里穢物散發出來的腐敗氣息,如潰敗的逃兵一般,抱著腦袋下床,拾起塑料盆走向廁所,剛走沒幾步,便又是一陣眩暈,他低著頭,靠在過道上,不敢再邁步,內耳嗡鳴,渾身冒著虛汗,咬牙堅持著來到廁所,沖刷幾遍,便又躺回到床上,做次深呼吸,一切才又重歸平靜。
直至中午,李迢的精神稍稍恢複,趿著拖鞋走進廚房,發現沒有早飯,於是想叫上李漫一起出門吃碗抻面,來到上屋門口,敲了幾聲,沒人答應,推開門後,發現屋中無人,窗帘拉開,被子疊得十分規矩,緊貼在牆角,書桌上的參考書也摞得整齊,他心想李漫大概又去找朋友複習,畢竟考期將至,於是套上背心,獨自一人騎車出門。
李迢口乾舌燥,捧著面碗,先喝下半碗老湯,這種抻面多是以一勺濃重的醬油與肉渣鋪底,雞骨熬的清湯澆上去,味道咸,喝下去也能暖人心胃。李迢喝完湯後,碗里的面卻一口也吃不下了,挑起幾根,又放了回去,他坐著不動,卻仍在不斷地出汗,鬢角始終是濕的,閃著光芒,他感覺得到,昨夜的酒精也正在隨之緩緩揮發。
結完賬後,他慢悠悠地騎車回家,路邊有下象棋的,他停下車來看了一會兒,但精神並沒有專註在棋盤上,而是回想著那場簡陋的拜師儀式,提前離席的李老師,看電視的滿晴晴,變壓器廠工人滿峰,在未來的一段日子裡,他可能要跟這位粗獷、酒量極好的師傅朝夕相處,他沒有讀過技校,沒有經歷過專業實習,所以對於自己將要面對的是什麼樣的命運,毫不知情,想到這裡,心裡多少有些忐忑。下個周一,他就要去廠里正式報到,以後怕是不會再有現在這樣的悠閑時光,那麼在這最後的幾天里,李迢想著,自己還有什麼應該去做的事情呢,他覺得總要去一次觀陵山,看看母親的墓,掃掉落葉,擺上供品,但去了也不知道該說些什麼,一切跟母親離世時相比,似乎並無本質上的變化:夏季的白日漫長並且炎熱,雨後的院內貯著淹沒腳踝的積水,收音機的信號極不穩定,時好時壞,父親仍在學校里教課,重複著同樣的話語,李漫在複習高考,聽半導體,給遠方的朋友寫信,而他自己呢,依舊不知所措,好像沒有什麼事情是他必須去做的。半裂的木頭棋子啪的一聲甩到膠合板棋盤上,楚河漢界,馬後有炮,李迢雙手扶著自行車把,眯起眼睛,地上的灰塵揚起又落下來。
李迢回到家後,依舊頭昏腦漲,踩不穩腳步,便又躺在床上,睡去半個下午,醒後,去下屋看一眼掛鐘,已經將近五點,在廚房燒一壺開水,碗架櫃里掏出一盒茶葉,給自己的杯里裝上幾片,捧著熱氣騰騰的茶水正準備看電視,忽然注意到縫紉機的罩布上擺著三沓證件,擺放規矩,間距齊整,李迢上去翻看,第一沓紅皮兒,是房產證、工作證、技能達標手冊等;第二沓黃皮兒,通用糧票和零存整取儲蓄存摺,裡面蓋著模糊的公章;第三沓沒有固定顏色,大小不一,是他和李漫自出生以來的相關證件,夾在一起,鼓鼓囊囊,印痕錯亂,紅戳模糊,其中很多李迢從未見過,有不少老照片,還有幾張嶄新的連號紙幣,邊緣鋒利,他正看得津津有味,不知何時,滿晴晴推門進了屋子,悄無聲息,一身灰藍工作服,映得臉色發沉。
李迢抬頭看她,然後繼續翻看證件,說道,也不敲個門。滿晴晴魂不守舍地說,啊。李迢說,下班了。滿晴晴說,嗯。李迢說,又學新戲法了吧,要變給我們看。滿晴晴說,沒有。李迢說,昨天喝醉了,回家難受,抱著臉盆乾嘔,半夜想吹吹風,見見涼兒,死活起不來,遭罪,再也不喝酒了以後。滿晴晴說,都這麼說,下次又要喝。李迢說,那是別人,我是我,說到做到。滿晴晴說,嗯。李迢說,你今天話少,奇怪。滿晴晴說,是吧,我媽喊你過去吃飯。李迢說,不了吧,還能天天去你家吃飯,那不像話。滿晴晴說,天天來,也不怕。李迢說,今天不去了,等我爸回來。滿晴晴說,李老師一般幾點回來。李迢說,快了吧,今天有點晚,估計在批改卷子。滿晴晴坐在床邊,挨緊李迢,眼睛盯著窗外,屏住呼吸,又忽地鬆一口氣,跟李迢說,看會兒電視吧。李迢說,這才幾點,沒啥好節目。但仍去將電視機擰開,按幾個頻道,裡面放音樂,穿插著文字廣告,雄厚的男性嗓音將廣告從頭念到尾,喜訊之後,是特大喜訊,然後又念第二遍,第三遍,沒有任何感情色彩,綠底兒黃字,黑邊描線,滿晴晴盯著看,雙眼發直,李迢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
滿晴晴說,李迢。李迢說,我就說吧,沒有好節目,這廣告怎麼也看得這麼認真。滿晴晴也不看他,自顧自地說,我告訴你個事情,這個事情是不是由我來說最合適,也不知道,我媽不讓說,但我想了半天,還是來跟你講,你先不要打斷我。李迢轉頭看著滿晴晴,心懸起來,說道,好,你說。滿晴晴說,我今天早上聽徐立松講,他是聽他爸說的,他爸昨晚來過我家,你還記得吧,是找李老師來了,徐立松說,李漫昨天去補習,在一個朋友家,總共三人相約,又請來一位朋友幫忙輔導,這位朋友以前是李漫的同班同學,成績不錯,早他兩年考上大學,在東北工學院讀機械系,還是學生會成員,頭腦聰明,學習不錯,但嘴不好,講話難聽,又喜歡四處打聽,補習期間,並沒有專心給他們答疑解惑,而是反覆問李漫的那個上海女同學的事情,問來問去,李漫有點不耐煩,張羅著要走,那個同學又勸下來,說不開玩笑了,繼續補習,沒過幾分鐘,又跟李漫要起那個女同學的地址,說很久沒聯絡,也要寫個信敘敘舊,李漫氣血上頭,筆摔在桌上,提了包轉身離開,這個同學很壞,拉過板凳,在李漫腳下使了個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