雙河 安妮

B在夢中飛行,掠過一片蠻荒之地,耳畔是起伏的風聲,像一首進行曲,不斷變幻的空氣之詩,他在上空,俯視著行動緩慢的犬群,太陽漸漸落下去,而地上的灰燼升起來,環繞其身,像要將其隱藏。B想到了地獄,唯一需要征伐之所,以及關於那裡的一首短歌:「在垂落的暮色中,喪鐘在遠處敲響;我亡父的長笛啊,你究竟埋葬在何方?」想到這裡,他又抑制不住自己的悲傷,落下眼淚,身體也隨之下降,而後逐漸加速,景物模糊,時間被無限延宕,彷彿落入深淵。這時B忽然想通一個問題,他原本認為,深淵之所以令人恐懼,原因在於墜落在地的一瞬,其實並非如此,真正的恐怖之處在於,這種下落將是無止盡的。

未婚妻將其喚醒,把B從這種無盡之中拯救出來,這是新的一天,也是舊的一天,他們將在這一天做許多事情,一些已經習以為常,一些則尚存幾分新鮮感,不過也終將喪失。B的未婚妻說著囈語,倒伏在B的身上,氣息粗野,低頭親吻他的耳朵,接近吞食,她的長髮垂落到B的臉上,令他有些不耐煩,B將其撥開,便看見未婚妻遲鈍而迷離的臉龐,稍顯陌生,他再次閉上眼睛,兩人開始做愛。整個過程劇烈、緊繃,完全不由他所控制,B覺得世界旋轉起來,越來越快,不可遏止,直至終點,彷彿又回落夢中,還是日暮時刻,卻忽然出現許多身披火星的人,跟他一樣,感覺不到自己的重量,從半空之中緩緩飄落。

未婚妻抬腿跨過他的身體,下床離去,他皺起眉頭,無可奈何,流水聲從外面傳進來,時斷時續,B猜測,有一部分聲音應是尿液衝擊到瓷磚上。B赤裸起身,伸出手臂,將窗帘拉開,太陽上升,投落暗影,對面的樓群距離很近,窗外掛著許多面鏡子,樣貌各異。此刻,光線經過鏡面反射照在他的身上,形成一道道斑點,不停顫動,像是風拂過的葉片,正在對他進行探測或者治療。

切片麵包和酸奶擺在桌上,B的胃口不錯,迅速吃掉兩片,拿起第三片時,他想起曾經看過一出話劇,其中一位金色鬈髮、嗓音洪亮的紳士不斷向世界宣告:「早餐不錯,早餐不錯。」B不知為何會對這一幕印象深刻,其實他認為那部劇有些吵鬧,從頭到尾都是,剛開場時,B記得自己十分焦躁,劇場里有一股朽木的味道,從舞台中央向四周擴散,不知不覺間,他居然睡著了,燈光再次亮起後,他伸了個懶腰,又坐了一會兒,直至幕布合攏又拉開,舞台空無一人,他才離去,那大概是在十年之前,他對於此類活動還有幾分熱情。

未婚妻在訴說行程安排,B沒有說話,表情嚴肅,偶爾點頭回應,彷彿聽得很認真,但心思完全不在於此,B開始回顧自己的青年歲月,如一條倒淌之河,但在某些時刻總被打斷,到後來幾近乾涸,被沙塵截流,而未婚妻的話還沒有任何想要停下來的趨勢。她說,他們將在婚後的第七日出發,坐飛機到某城,再乘坐夜間航班,從該地飛至境外島嶼,開始為期數日的蜜月生活,乘船,吹風,潛水,悠遊在叢林之中,感受當地特色風情。未婚妻催促著問他意見,B聳起肩膀,表示對一切安排沒有異議,有時他會覺得自己像一個傀儡,任人操縱擺布。他也可以跳出這個角色,聲調凌厲,在虛空之中發出質問,內心的真實想法究竟是什麼呢,但又答不上來。這時,B會覺得十分挫敗,彷彿自己從不存在,而是由別人的想法構成的。

十點鐘時,B開車出門,路上很堵,未婚妻坐在副駕駛上,對著鏡子化妝。他注意到,未婚妻今天穿的是一條舊裙子,他們剛結識時,她穿過幾次,而後許多年裡均未見過。行至途中,未婚妻問,還有多遠。B說,也許二十分鐘,也許四十分鐘,不好說。未婚妻撥打電話,給她身處異鄉的母親,對他們可能遭遇的狀況進行一番無謂的詢問,未婚妻說話的聲音很大,灌滿他的耳朵,情態誇張。如惡作劇一般,B將收音機打開又關上,反覆數次,未婚妻毫無反應,然後B搖下車窗,灰塵湧進來,他點了一根煙,換個方式與之對抗。

B選擇了一條錯誤的路線,這導致他們被困在中央,既無法前進,也無法後退,右側是一間集市,許多人不斷進進出出,穿著雨靴,彷彿剛剛趕海歸來,腥味也隨之傳出。未婚妻讓他搖上車窗,他假裝沒聽見,不為所動。車輛前進,又經過一座橋,B想起兩年之前的晚上,暴雨傾瀉,許久不停,井蓋向上返水,城市交通癱瘓,橋下車輛熄火,甚至漂浮起來,人們站在公交車頂,像是困於孤島。B也身在其中,雨水模糊視線,他沒有呼救或者喊叫,而是試著讓自己飛起來,在鐵皮上滑行,然後飛在雨里,如鳥人一般,向下望去,那些車像一艘艘玩具船,在世界的澡盆里搖來盪去。想到這裡,有那麼一瞬間,B確定自己真的飛起來過,不然那些清晰的場景又怎麼解釋呢,有時候就是這樣,做過的、沒做過的,或者聽說過的、夢見過的事情,在很長一段時間之後,會自動糾纏在一起,愈發難以辨清。

B是從繼父那裡第一次聽說行星的消息。繼父對他說,電視里報道,今夜將有一顆小行星墜落此處,目前相關部門正在實時觀測。B表示毫不知情。繼父說,大多數小行星體積很小,撞擊只在大氣層里發生,這次應該也是,無關緊要,我們甚至感知不到。B說,說不準每天都有,並不罕見。繼父說,也不排除意外情況,新聞里說,五年之前,有一顆小行星,直徑二十米,降落在俄羅斯深夜的大街上,震碎多戶門窗,將天空照亮,如同白晝。B說,對我們有什麼啟示呢,該來的總歸逃不掉。繼父思考幾秒,然後說,道理是這樣,多數撞擊也不會發生在城市裡,但仍需要時刻關注它的軌跡。

午飯時,繼父又提起小行星,與B的未婚妻講述一番。未婚妻說,可能就是流星,對著許願,夢想也許成真,遠古時期的預言,電視劇里都這麼演。B這時想到,她的大部分常識都來自電視劇,這點讓他有些不滿,繼而又絕望地反省,自己的知識是從哪裡得到的呢,無非也是類似途徑。未婚妻給B夾菜,然後問B,你有什麼夢想,今晚不要忘記。B覺得不可理喻,沒有回應。B的母親倒是頗有興緻,她說道,我希望我能早一點死去。繼父聽後臉色很差,放下筷子,不再咀嚼,B的未婚妻講了一個笑話,試著緩和氣氛,但效果一般。B依舊很沉默,思考著母親數年以來的唯一願望,可惜始終未能實現,B早就認識到,這個願望不過是個說辭而已,她的生命力十分頑強,源源不斷湧現,輻射並照亮四周,幾無死角,而他大概是其中最為灰暗的部分。飯後,未婚妻幫助B的母親收拾家務,二人竊竊私語,B推開客廳的門,來到室外,繼父正在給花園裡的作物澆水,只是幼苗,還看不出種的到底是什麼。他沒有抬頭,對B說,去將暖瓶取來。B返回屋內照做,繼父坐在台階上,左手邊是一張木桌,上面擺著兩個杯子,他拎過暖瓶,沏好茶水,並遞給B一杯,然後講道,一九八六年,三月底,我與前妻結識,她家裡條件一般,姊妹七個,四女三男,她排在中間,不受重視,我倆是經人介紹認識的,介紹人說,她在工會上班,活兒輕巧,發發勞保,能顧得上家,但身體一般,體質弱,走路也有點跛,你雖然有技術,會幹車工,但也沒啥了不起,不算稀奇,再者說,你母親也卧病在床,有點負擔,所以你們倆誰也別嫌棄誰,門當戶對,我說好,第一次見面是在公園,起早去的,不要門票,繞著草坪逛好幾圈,我總共說話不到三句,不成功,那天風大,回來之後滿嘴都是沙土。第二次見面在一家飯店,我請她吃頓飯,兩菜一湯,沒浪費。晚上往家裡走,她跟我說,想不想結婚,我說,那主要看你,我沒啥意見,她說,想結婚,就兩個條件,一是必須有單獨住處,我家裡人多,上下鋪都住不開,天天吵架,嫁出去後,不想再遭這份罪,二是想要台電子琴,雅馬哈牌,在同學家裡見到過,一按鈕就出聲,真是好聽,回家連續好幾天,做夢都是那動靜,光有聲兒沒有景兒,我說,都不難辦,她說,別急著答應,你再想想。送她到家後,我又騎著車往回走,嘴上說得痛快,其實心裡拿不定主意,夜裡躺在床上,翻來覆去睡不著,披上衣服出門,那時住平房,後面是體育場,晚上沒人管,隨便進,我在跑道上走圈,就我一個人,也不知道走了多久,許是後半夜,恍惚看見天上有東西往下掉,開始零星幾束,我以為是眼花,或者有人放鞭炮,後來發現不對,四周空曠,火光不可能由上至下,到地上就沒影兒,而且逐漸增多,一束又一束,好像帶點響兒,接近哨聲,有的落在我身前,有的在後面,面積就體育場這麼大,做夢似的,我琢磨,是不是遇見什麼天文現象了,也不知是好是壞,有點怕,趕忙躲起來,藏在入場通道里。通道是水泥砌的,半弧形,裡面沒掛燈,很像防空洞,咳嗽都有回聲,牆壁濕冷,還有水珠,我靠在上面向外望,後背濕一大片。後來火光漸少,我覺得意思不大,便從通道出來,準備往家走,剛邁幾步,天上有一道閃電經過,照亮大地,雷聲震耳,像是將天空劈開一道裂縫,之後,我看見一團巨大的光束朝我襲來,由遠及近,拖著尾巴,速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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