雙河 逍遙遊

我系一條奶白圍脖,坐在塑料小凳上,底下用棉被蓋著腳,凳子是以前學校開運動會時買的,幾塊錢,一直用到現在,也沒變形。身後是居民樓,東藥廠宿舍,一樓做了護欄,扣上鐵罩,遠看近似監獄,曬蔫的蔥和白菜垛在上面,碼放整齊,一看就是有老人在住。倒騎驢拴在一側的欄杆上,我靠著牆曬太陽,風挺冷,吹得臉疼。許福明距我十步之遠,在跟剛遇見的老同學聊天,滿面愁容。他見了誰都是那套嗑,翻來覆去,我特別不願意去聽,但那些話還是往我耳朵里鑽。

老同學說,你留個手機號,我跟我們班挺多同學都有聯繫,大家回頭一起想想辦法,幫助幫助你。許福明說,我哪有手機啊,都讓她拖累死了。老同學說,真不易啊。許福明說,你說前兩年,咱在市場里碰見,那時我啥樣,現在我啥樣,說我七十歲,也有人信。老同學說,那不至於,放寬心,還得面對,日子還得過。許福明說,唉,話說得沒錯,但問題是,啥時候是個頭兒呢。

臨走之前,老同學從兜里掏出一張五十的,非要塞給許福明,說,我條件也一般,老伴還沒退休,給人打更,多少是點兒心意。我在旁邊喊,爸,你別要。許福明假模假式,推託幾番,還是收下來了,從褲兜里掏出掉漆的鐵夾,按次序整理,將這張大票夾到合適的位置,當著老同學的面兒。

我坐在倒騎驢上,心裡發堵,質問道,你拿人家的錢幹啥。許福明不說話。我接著說,好意思要麼,人家是該你的還是欠你的。許福明還是不說話,一個勁兒地往前蹬,背陰的低洼處有尚未融化的冰,不太好騎,風刮起來,夾著零星的雪花,落在羽絨服上,停留幾秒又化掉,留下一圈深色的印跡。車過肇工街,有點堵,騎著人力車,非得佔個機動車道,許福明辦事一直都這樣,沒一件得體的。後面狂按喇叭,我有點坐不住,便吃力地翻身下車。身體太虛了,沒勁兒,我覺得自己像一隻趴在樹上的熊,笨拙緩慢,幾乎是骨碌下去的,半跪在道邊,休息幾秒後,起身拍了拍土,自己往醫院門口走。就這樣,許福明也沒個動靜,服了,任爾東西南北風。

醫院冷清,我在長廊上等許福明。一個禮拜得來兩次,在二樓做透析,護士都熟了,見我面點頭打招呼,說,過來了啊。我說,啊,來了。然後問我,最近感覺咋樣。我說,見好。護士還挺高興,說,那就行,慢慢來。其實我心裡知道,這病上哪兒能好啊,就是個維持。陽光從盡頭的窗戶里照過來,斜射在我身上,我被晃得有點睜不開眼睛。矇矓之中,看見許福明也進來了,衣服半掖著,褲腳髒了一塊,不知在哪蹭的,連跑帶顛,去窗口交錢取票辦手續,來回來去,忙一腦袋汗。我想,還是醫院暖氣燒得足,家裡要是也這樣就好了。前幾天看新聞,說溫度不達標,能給退一部分採暖費,這錢得要,投訴電話我記在哪兒來著,我不停地回憶著,越想越困。

但一躺在病床上,又什麼都忘了。像是進入另一個純白世界,蒸氣繚繞,內心清澈,一切願望都摸得著,想喝水,想吃東西,但吃上就吐,時間發生扭曲,像一條波浪線,起伏不定,有時候五分鐘過得也像一個小時,挺煎熬。透析過後,有人活蹦亂跳,我是一點力氣都沒有,根本站不住,說話都累,得眯一會兒,才能稍微恢複,但也走不了幾步,蹲著倒是還行,能緩一緩。挪幾步,蹲一會兒,挪幾步,再蹲一會兒,一般我就是這麼走出醫院的。許福明在身後,有幾次想過來攙我,我都給推開了,不用他。他剛才是咋說的,我可都記著呢,快要讓我拖累死了。

剛發現得病那陣兒,我跟我媽兩人過。之前一年,許福明在外面又找一個,女的在玉蘭泉搓澡,外地戶口,帶個小男孩。也不知道他倆咋認識的。反正許福明成天不回家,借著跑車的名義,在外面租個房過日子,怎麼喊也不露面,五迷三道,好不容易過節回來一次,見面就吵架,連踢帶踹,脾氣見長。本來都挺大歲數了,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對付著過就得了,但他就不行,蹦高要離,魔怔了。

我媽也挺倔,還到澡堂子鬧過一次,褲腰裡別著菜刀去的,但沒用上。回來之後,聽我幾番開導,心平氣和去離婚,也是過夠了。辦完手續時,正好是中午,我們一家三口還下飯店吃了頓餃子,跟要慶祝點啥似的。許福明情緒特別好,叫了倆冷盤,筷子起開啤酒,倒滿一杯,泡沫漾出來,他連忙吸溜一口,然後抬手舉杯,要敬我和我媽。我沒搭理,低頭攉攏蒜泥,我媽跟他幹了一杯,然後說,瞅你那樣兒吧。許福明笑嘻嘻,也不說話。我媽又說,小人得志。許福明還是笑,說道,多吃點兒,不夠再要。

可能許福明自己也沒料到,好日子沒過幾天,這場病就將我們再次連在一起。檢查結果出來的時候,我剛上班不久,沒啥積蓄,根本不夠看病的。我媽挺要強,始終也沒告訴許福明,後來把房子都賣了,我倆在鐵道邊上租房子住,就這樣,也還沒說,不指著他。但錢也還是不太夠,四十平的老破小,能賣幾個錢啊,這病跟無底洞似的。

許福明還是聽別人說賣房子的事兒,才知道我得病,灰土暴塵地趕過來,衣服穿得里出外進,氣色也差,提溜幾樣水果,像是來看望不熟悉的朋友。我媽見他來了,也不說話,在廚房拾掇菜,我也不知道跟他說啥好,就一起坐著看電視,遼台節目,《新北方》,一演好幾個小時,口號喊得挺大,致力民生,新聞力量。看了半天,許福明問我,咱家現在這種情況,能上這個節目不,尋求社會幫助。我氣得要死,給他攆走了。出門之前,我聽見他跟我媽說,你放心吧,我肯定管,管到底。我心說,你咋管啊,你能管誰啊,你是玉皇大帝咋的,管好你自己得了。

咣一聲,大門關上,許福明的腳步聲漸遠。我媽把圍裙解下來,端上桌好幾個菜,還炸了雞蛋醬,冒著熱氣,伙食不錯。我媽坐在我旁邊,我看看她,她看看我,電視里的交警大哥磕磕巴巴地聊著違章,我倆抱在一起嗚嗚哭。之前也沒這樣,都挺堅強的,這天就有點受不了。哭了一會兒,該幹啥幹啥,差不多得了,不然菜都涼了。

我媽走得太突然了,直到現在,我都接受不了,還沒正式入冬,清早下趟樓的工夫,摔在水站旁邊的井蓋上,昏迷過去。我們剛搬到這邊,鄰居都不熟悉,看這情況也沒人敢動彈,後來有人打了急救電話,這才找到我。那時我還沒起床,渾身疼得不行,聽到這消息,癱在地上,站不住了,後脊樑直冒虛汗,眼前一片黑暗。

我給許福明打電話,讓他趕緊過來,說我媽可能是腦溢血,情況不好,快拉我去醫院。他也著急,但正值早高峰,路不好走,花了將近一個小時才過來。接我下樓之後,發現等著我們的是一輛計程車。我問他,你咋不開車來?他也沒說。上計程車後,又問一遍。許福明說,想給我拿點錢治病,車就先賣了。我說,用你管嗎我,該你出頭時,啥也指不上你。

我嘴上生氣,其實也有點心疼,許福明指著那車過日子呢,前些年蹬三輪在南塔拉日雜,後來總算攢錢買了輛二手車,四米二的廂貨,這還沒養兩年,就又賣了,肯定是賠。我家就這樣,無論幹啥,從來趕不上點兒。別人家賺錢了,看著眼紅,也跟著往裡投,結果輪到自己時,一塌糊塗,人腦袋賠成狗腦袋,沒那命兒。

到醫院之後,我倆直轉向,哪都找不到,後來一頓打聽,從裡面出來個大夫,直接告訴說,人不行了,沒搶救過來,讓準備後事。我和許福明當時都傻了,做夢似的,一樣不會,別人讓幹啥幹啥,開死亡證明,買裝老衣服,遺體送殯儀館,忙得沒空細合計。為數不多的親戚朋友過來,扔了點錢,都同情我們。許福明還挺客氣,對來賓千恩萬謝,凈扯沒用的。晚上守靈時,我實在撐不住,幾近虛脫,躺在沙發上睡著了。到後半夜,起來上廁所,看見許福明還沒睡,抽著煙,對著我媽的遺像嘀嘀咕咕,好像還掉兩個貓崽兒,離都離了,真能整景兒。

上午出殯,看我媽最後一眼,遺體告別時,我才反應過來到底發生了啥,哭得上不來氣,心臟也跟著犯抽,口吐沫子,扯著靈床,死活也不撒手,驚天動地,好幾個人都拽不走。後來工作人員都過來了,好一頓勸。下午許福明帶我去醫院做透析,我一句話也沒說,躺在床上,感覺自己也像是死了一次,都看見魂兒了。後來想想,怎麼也接受不了,下趟樓的工夫,人咋就能沒了呢。想著想著,又開始怨恨起來,媽你心可真狠啊,明知道我有病,怎麼就能捨得扔下我自己走啊。

許福明搬回來跟我一起住,肩上扛一個包,手裡拎著一個,跟他走的時候沒區別,同樣也是這套裝備,像是報了個幾日游的旅行團,兜了一圈,又回來了,白折騰。廂貨賣了,可還得活,他又買了輛二手倒騎驢,一米二的板,挺寬敞,花了三百七,禮拜二和禮拜五拉我去醫院透析,平時在九路傢具城拉腳,每車六十,辛苦錢,裝多少都得拉,活兒俏的時候,一天能剩一百來塊。

從醫院回來後,許福明在廚房炒菜,尖椒土豆片,滿屋油煙,租的房子沒有油煙機,做飯時只能開氣窗通風,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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