槍墓 三

午夜時,書已經讀過大半,情節緊張,我愈發精神,毫無困意。劉柳忽然醒來,問我幾點了。我說,快一點了,你接著睡吧。她說,睡不著,後背怎麼一直發涼。我說,不是你的後背發涼,是這個房間潮氣太重,被單精濕,泛著陰氣,使點勁兒都能擰出水來。劉柳說,渾身酸痛。我說,要不然這樣,你先起來一下,我把外衣和襯衫都墊在被單上面,你再躺上面,多少能好一些。劉柳說,我好像感冒了。我說,實在不行,我們換個賓館,我兜里也還有些錢,或者送你回家也行。劉柳說,算了,將就一宿,有水么,嗓子發乾。我說,忘買了,只有兩罐啤酒。劉柳說,來一罐吧,潤潤喉嚨,興許還能再睡會兒。

我伸手打開一罐遞給她,她接過來,小口喝著,我將另一罐也打開,喝下一口。劉柳盯著我說,你不是不能喝酒么。我說,是,酒精過敏。劉柳說,那怎麼還喝。我說,我也渴,整個晚上,基本沒咋喝水。劉柳說,那你喝完酒後什麼反應?我說,也沒啥,頭暈,臉發紅,渾身起紅斑,不好受,過一會兒能消下去。劉柳問我,那你現在暈嗎?我說,本來不,你這一問,有點暈了。

劉柳喝完了一罐,我喝掉半罐,她把我的酒搶過來,自己繼續喝,然後說,剛才我沒做什麼不好的事情吧。我說,沒有。她說,是吧,當時有點醉,晚上喝的米酒,後勁兒挺大,我們好像做了一次,是吧。我說,是。她說,做完我就特想撒尿,每次都是,控制不住。我說,正常,生理習慣。劉柳看見我手裡一直拿著書,問我說,這本書有意思吧。我說,寫得不錯,氛圍恐怖,也像偵探小說。她說,對,你要繼續看書嗎。我說,看也行,不看也行。她說,不看的話,我們就再做一次,屋裡怎麼這麼冷。我說,好。

開始做之前,劉柳有點不好意思地說,我能在上面嗎,不想躺著,後背還是涼,於是我躺在下面,她騎在我身上,掌控節奏,非常投入,我的狀態也比前一次要好些,但好像還是沒能讓她滿意。做完之後,我們分別又去沖了個澡,然後躺在一起,把電視打開,她問我,現在幾點了。我說,兩點半。她說,我又有點困。我說,我也是,不然閉了電視睡覺。她說,別閉,有個動靜,也許睡得更好。我說,也行。她說,再說會兒話。我說,說啥呢,對了,可以談談這本《遙遠的星辰》,我馬上就看完了。她說,不聊這個,說說你的作品,北方故事怎麼不寫下去了。我說,後來我就畢業了,找了個工作,去郊區寫動畫片,就沒時間繼續寫了,再說,本來也是寫著玩的,沒有規劃。她說,可惜了,那兩篇都挺好看。我說,也就你這樣認為吧,當時寫得很草率,兩個晚上寫完,基本沒改,就貼上去了,語病錯字連篇。她說,這不要緊,主要是有一種很不同的氣質,包括你後來寫的幾個隨筆,回憶一些往事,我不知道怎麼形容,說不清楚像誰,反正我覺得不錯,就幾百個字,但每篇都會看好幾遍。我說,慚愧,謬讚。她說,北方故事還有嗎,再講一個。我說,沒了,就這倆。劉柳說,你別不耐煩啊。我說,就這倆刺激的,剩下的都很日常,吃燒賣,喝羊湯,漬酸菜,涮火鍋,北方美食故事。劉柳說,不要這個,要出人命的那種,冰天雪地,白茫茫的一片,總得有點不一樣的色彩點綴。我說,沒看出來,你的內心原來是這樣的。劉柳說,是吧,不信你數一數,看看《遙遠的星辰》裡面死了多少人。我說,我沒有這樣的故事了。劉柳說,那你現在編一個。我說,編不了,從小不會撒謊。劉柳說,那得了,我還是走吧,退房,沒意思,回家睡覺,明天還得上班。我說,這麼晚了,還折騰啥,那我講一個,我聽說的,真假不知,現在頭暈,不一定能講好。她說,好,你說,我閉著眼睛聽,等我睡著,你就可以停下了。

我拿出手機,裡面存著一篇故事提綱,很久之前開始寫的,偶爾會翻出來,改幾個字,但始終沒有寫完,我壓低嗓子,盯著屏幕講道:故事主角,年齡跟我相仿,名叫孫程。其父孫少軍,年輕時下過鄉,是七一屆知青,在青年點與其母相識,回城之後,通過祖父的安排,同在線路大修段上班,隨後兩人結合,次年生有一子,即孫程,早產,體重剛過四斤,後雖精心照顧,仍瘦弱多病,不比同齡者。

八十年代末,其母託人調動工作,從此遠離生產一線,轉至附屬醫院的行政部門,較為忙碌,孫少軍由於性格原因,在工作中常與領導發生爭執,時而激烈,難以調和,遂申請停薪留職,坐火車去南方,學做生意,觀察數月,背回來幾捆皮鞋,回到瀋陽時,正值冬至,走街串巷,一雙也沒賣出去,心灰意冷,之後染上麻將癖好,經常徹夜不歸。偶爾也會出門賺錢,穿著嶄新的皮鞋去蹬倒騎驢,在火車站附近拉腳兒,或去傢具城對縫,賺到錢之後,除簡單貼補家用之外,大部分都浪費在賭桌上。

三年之後,其母與一年輕醫生交好,並再次懷孕,便與孫少軍離婚,法院將孫程的撫養權判給孫少軍,他開始跟著父親一起生活,這一年裡,孫程剛滿七歲,默默目送母親離開,沒有叫喊,也沒流淚。也是在此時,祖父雙耳發聾,城區改造伊始,四面拆遷,他每日處於巨大的崩塌聲響中,卻置若罔聞,面容嚴峻,半年之後,祖父去世,葬禮冷清,悼者寥寥,火化前夜,孫少軍徹夜賭博,輸光現金,沒錢買骨灰盒,只得從家中帶去月餅鐵盒,焚化過後,將其骨灰鏟碎,再倒入其中,鐵皮滾燙,盒蓋上四字,花好月圓,孫少軍捧著返程,狼狽不堪。

周圍平房均已拆完,只有他們一幢矗立街邊,從旁邊的樓頂拉來一條長長的電線,在風雨里飄蕩。父子二人相依為命,葬禮過後,孫少軍痛定思痛,改邪歸正,借遍故人,兌下來一家抻麵店,開在衛工街的橋頭,當時此地是鐵西區的物流中心,跑車的司機、裝卸的力工、養車的老闆,都在此聚集,人聲鼎沸,形似陸上碼頭。孫少軍起早貪黑,苦心經營,一年下來,收入頗為可觀,家庭經濟狀況有所緩和,但仍住原址,沒有搬遷,旁邊的高樓在一夜之間站立起身,龐大堅固,遮住全部陽光,如巨人一般,日夜俯視著這間舊屋。

經營飯店期間,孫少軍與外地女服務員吳紅產生感情,搬至一起生活。好景不長,夏季某日中午,兩方物流人員,同在他的飯店吃飯,發生衝突,互不相讓,發生激烈爭鬥,打完一場之後,又迅速集結人員,再戰一輪,警車鳴笛,一鬨而散,只留幾人倒在血泊之中。其中一位傷者被砍十三刀,沒搶救過來,孫少軍也受到牽連,不得不將店關掉,從長計議,又回火車站拉腳兒。

拉腳兒也分幫派,東西南北,各有勢力,孫少軍性情愈發孤僻,不願加入任何一方,只在周邊拉些零碎的活計,三五塊錢,積少成多,回家悉數交給吳紅。吳紅也出去打零工,她年齡不大,但幼時吃過苦,為人勤快,懂得節約,規劃合理,所以日子得以維持。

一九九六年的春節,整個瀋陽都極為蕭條、冷清,沒有一絲過年氣息。早在幾個月前,政府頒布禁放令,限制極為嚴格,周邊各大鞭炮廠早已停止生產,市民沒有合法攤位可以購買鞭炮,只有零星的私人爆竹廠還在運轉,吳紅當時在一家這樣的工廠上班,每日隱蔽生產,產量小,銷路堪憂。臨近除夕,廠長宣布由於銷售情況慘淡,產品積壓過多,提前放假,工資只發一半,至於另外一半,或以鞭炮等值抵還,自尋銷售出路,或等來年境況改善時,廠里再彌補回來。

吳紅回家與孫少軍商量半宿,決定還是要鞭炮,賣一分錢是一分錢。次日凌晨,兩人頭頂大雪,蹬著倒騎驢,拉回一車鞭炮,火藥味道極為香濃。當天下午,吳紅與孫少軍分頭行動,各自提著皮箱,箱里裝滿各種鞭炮,在市集的角落處販賣,半天下來,吳紅拖著空箱歸來,鞭炮售空,神情興奮,而孫少軍只賣掉一捆閃光雷。吳紅問他,賣得如何。孫紅軍騙她說,雖然沒你多,但也不少,明天拉腳兒回來,我再繼續去賣。

朗月當空,吳紅與孫少軍歷盡疲憊,很快入眠,孫程卻悄無聲息地起了床,他其實一直沒睡著,眼瞪天棚,內心興奮。起床後,他披一件外套,又從抽屜里取出一盒火柴,拖著孫少軍的皮箱,隻身出門,繞到屋後,將箱子打開,劃亮一根火柴,就著火光,開始翻撿鞭炮,他挑出一些不會發出大的聲響的,逐一燃放。孫程又緊張又興奮,先是將數支呲花插在雪堆里,間距平均,形成一排,按順序從尾部點燃,星火綻放,大地開花,連成一片,十分壯觀;再點燃幾個紙蜜蜂,旋轉上升,照亮空中的煙霧,又跌入到黑暗裡;最後放的是細長的魔術彈,他夾在欄杆上,小心點著,然後手持尾部,斜射入空,一顆顆魔術子彈,沖得極遠,在空中綻放又消逝。放完這幾隻鞭炮,孫程又將剩下的整理好,重又拖回屋中,躡手躡腳,上床睡覺,閉上眼睛,光的魔術仍在他眼前浮動。

火災發生時,孫少軍和吳紅還都沒有起床,外面煙霧極大,但不見明火。孫少軍聞到煙味時,叫醒吳紅,兩人一起望向窗外,沒發現任何異常,再穿上拖鞋轉向屋後,發現未竣工的大樓里,某層煙塵滾滾,孫程此時睡得正熟。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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