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初五。戰偉說要帶我去見見世面。
「那陣勢,你這輩子都沒見過。比上次咱倆喝多了去足療可有意思多了。」他倚在我家的門框上,肚子突出,胡亂地比劃著,手裡夾著煙,披著件藍色棉猴兒,裡面穿著一件髒兮兮的T恤,上面印的是史努比狗,狗的臉跟他的一白一黑,相映成趣,除此之外,他臉上還有許多細密的暗坑,像雨滴落在沙灘上。
「我上次陪雷子去,雷子直接點五千扔下去,根本不眨巴眼睛。雷子現在可真不差事兒。」戰偉講得很來勁,越說越是露出一副瞧不起我的表情,此時,我正在往臉上打香皂,眯著眼睛看他,現在是下午五點,我才起床,按照預定計畫,我今晚要去跟戰偉去見見世面。
戰偉找到一家地下賭場。
用他的話講,「刺激,玩兒命,真刀真槍」。
上次他是陪別人去的,兜里沒錢,只摸摸門道,過個眼癮,這次他準備親自動手,畢竟今時不同往日,他手頭寬裕了一些,說話底氣十足。
最近廠里把戰偉他媽的喪葬費發下來了,總共一萬八。
我和戰偉是小學同學。
戰偉從小就特別淘氣,四處搗蛋,心眼兒壞,砸玻璃,堵鎖眼,放氣門芯兒,偷校辦工廠的塑料瓶,沒有他不幹的,一塊滾刀肉,很難收拾。五六年級時,他就學會了「扒眼兒」,上課期間跑到女廁所的隔間里,雙手俯地,呈半倒立姿態,臉幾乎貼在便池的邊緣,大氣不出,默默欣賞隔壁廁間里的女老師或者女校工小便,如此得手數次,直至審美疲勞。每次他看完後,都很熱衷於跟大家分享,「在那兒蹲一節課,也就能看見兩三個」,「別提了,尿崩我一臉,剛洗了半天」,「誰啊?葉老師我看過啊,別看表面溜光水滑的,底下毛兒太多」。
後來這些話傳到老師耳朵里,導致戰偉被抓了現行。教導主任給他媽打電話,先撥總機,再轉分機,最後找人轉達,委婉地說讓她趕緊把孩子領回家吧,學校里的年輕老師看見他在學校,都不敢來上班了。
戰偉他媽,離異十餘年,自己帶孩子,體格消瘦,一把骨頭,頭髮稀疏,戴眼鏡,像溫和且營養不良的知識分子,其實個性很強,脾氣暴躁,很愛激動。廠里的同事們看她自己帶孩子可憐,給她介紹過幾個搭夥過日子的,都不成功,過不到一起去,互相老乾仗,索性也就不找了,一門心思都放在戰偉身上,寵到溺愛的地步,不讓他吃一點兒虧。
戰偉他媽風塵僕僕地騎著車來到學校,一把推開教導處的門,將繞在頭上橘色紗巾摘掉,橫著臉問教導主任,我兒子咋的了。教導主任把前因後果一講,戰偉他媽聽後,拉起戰偉就是兩記耳光,然後罵道:「不爭氣的玩意兒!學校里都是鑲金邊的你不知道?再瞅眼睛都得瞎!」教導主任聽出這話不對勁,剛想發怒爭辯,卻被戰偉他媽搶先:「老師,這學我家孩子不上了,我帶回家自己教育吧。」教導主任說:「謝天謝地,求之不得。」
戰偉被他媽領回家,從此再也不用上學,我們都很羨慕。他偶爾還來學校里找我們玩,穿著一件極不合身的灰色大毛衣,滿臉橫肉,剃了光頭,鼻涕橫流,每天在校門口叼著煙閑逛,說話聲音大,笑聲也很放肆,好像時刻都想證明,終於沒人能管得了他了。
再後來,我們這個年級都畢業了,但戰偉沒走,還在學校門口橫晃,截錢、打架、吃零嘴兒、玩遊戲機,以及跟帶著比他小很多的人一起看黃色錄像,扒褲衩彈雞子玩兒,太有出息了。
上學時候我跟戰偉一點都不熟,關係非常一般,最近這兩年走得比較近。
本來我們都好多年沒見過面了,差不多在前年夏天時候,他開始創業,跟朋友在我家樓下合夥擺了個燒烤攤,賣羊肉串、腰子和生筋,在兩棵大楊樹間拉了一條橫幅,紅底黃字寫著四個大字「邊喝邊嘮」,簡明直接,的確是戰偉的行事風格。
燒烤攤每天傍晚開始營業,人氣旺盛,當時我的妻子在外面有人了,每天不回家,我下班後自己也不愛做飯,就去他家喝酒吃燒烤。一來二去,認出彼此,共同追憶往昔,戰偉激動萬分,一手拎著啤酒,一手摟著我的肩膀,向他的朋友們逐個介紹我,「這我鐵子,我倆從小就好,以前一起跟人咣咣干仗」,又笨拙又熱情。在我的印象里,即便是小時候,我們好像也從來沒有這麼親密過。
後來某天,有人喝多了在燒烤攤鬧事,戰偉跟人對罵起來,順手操刀捅過去,又擰了一圈,角度沒掌握好,直接傷到脾,被派出所開車帶走。這可把戰偉他媽愁壞了,四處借錢,也來找過我,我當時正準備跟前妻分家產,看見老太太的樣子,內心不忍,從存摺里取了三千遞過去,假裝仗義,說畢竟是從小一起長大的兄弟,老太太感恩戴德,淚灑銀行,就差給我磕頭了,搞得我還挺難為情。
最終賠給傷者大概幾萬塊錢,戰偉還被判一年多的勞教。
可戰偉還沒出來呢,他媽就先走了。我本來是去戰偉家找他媽要錢,敲門敲不開,才聽說老太太沒了,鄰居們七嘴八舌,「剛過六十吧也就,說她八十也有人信」,「走的時候皮包骨頭,心血耗幹了」,「為這個敗家兒子操碎了心」。我心說,完了完了,這下子我的三千塊錢可算是瞎了。
半年之後,戰偉出來了,居然比進去的時候更黑、更胖,窩窩囊囊,說話直喘大氣。
出來後,他頭一個就來找我:「你真講究,我在裡面的時候,我媽把借錢的事跟我說了。說實在的,沒想到你能這麼敞亮。我小心眼了。你的真心,兄弟記一輩子。」
「大偉,咱不是哥們么,互相幫忙,理所應當。」我說。
「你放心,這錢我肯定能還上,我媽的喪葬費過兩天就要下來了。」大偉把自己塞進我家破沙發里,信誓旦旦地向我打包票。
我看看戰偉,又低頭看看自己。我倆今年都已三十六歲,一個是剛釋放出來的勞教人員,鬍子拉碴,定期還要去派出所報到;一個是剛離婚的下崗工人,家徒四壁,目前沒有任何謀生渠道。倆人現在兜里的錢加一起,估計都不到一百五。
這些年到底怎麼混的呢,我琢磨不明白了。
秋去冬至,戰偉來我家的頻率越來越高,每周幾乎有三四個夜晚是在我家裡度過,天氣漸冷,他來我家主要是想蹭暖氣。戰偉他媽給他留下來的房子沒交採暖費,按照他的說法,「家裡人氣不旺,即便有暖氣,屋裡也暖和不起來」。
我說,「大偉,差不多就把你媽埋了得了,骨灰總不能一直放屋裡供著吧。」
戰偉頗為不屑地說,「你啊,啥也不懂,骨灰在那兒,就是我媽跟我一塊兒過呢。你啊,就是缺少人情味兒。」
我說,「行,你有,那你咋不給你媽交點採暖費呢。骨灰也知道冷啊。」
戰偉說,「不愛跟你嘮嗑,你們這些下崗工人就是事兒多。強詞奪理。大膽刁民。」
我從前作息規律,上班下班,雷打不動,月月都拿全勤獎;如今下崗半年,從前的好習慣全還回去,沒找到合適的工作,處於坐吃山空狀態,靠單位買斷工齡給的錢過日子,過一天少一天,提不起精神。我都想好了,要是哪天實在過不下去了,就把這老房子一賣,還能混個幾年吃喝。
春節連對聯都省了,我家的門上只貼了一個福字,福字也不是我買的,是附近超市挨家派髮夾在門縫裡的,背面是春節期間超市商品的打折廣告。
戰偉發現了,指著鼻子笑話我,「這玩意貼門上,你糊弄鬼呢。這是打折單兒啊,你過得咋這麼湊合呢。」
我不覺得啊,下崗之後,我感覺整個人生也打折了,三五折處理。我們很搭。
戰偉幾折?比我還窮,還接受過勞動教養,我看頂多二五折。
我倆加一起,可能勉強及格?
大年三十,我去給爸媽拜年,拎了一隻燒雞和兩瓶白酒,說是給我爸買的,結果自己喝了將近一瓶,拆了個雞大腿啃,然後一頭栽在床上就睡著了,太狼狽了,電視里的小品和外面的鞭炮聲都沒叫醒我,錯過了我最喜歡的潘長江。
年夜餃子我爸都給吃了,一兜兒肉餡的,包多少吃多少,一個也沒給我留。
我知道他生我氣呢,大孫子都讓人帶走了。
我有什麼辦法?我願意這樣?
再說回來,你那麼大歲數了,還那麼饞,半夜還吃那麼多,對身體好不好另說,你有個爺爺樣么?也得反省反省。
大年初一,親戚朋友全來給我爸媽拜年,提著葡萄酒、飲料、乾果、成箱的砂糖橘……我老婆孩子工作全沒了,很怕被大家問,更怕被大家同情,就找個借口回到自己家去了,樓下的租碟屋沒關門,我租了一堆港台槍戰片,連軸兒看。
裡面的男主角在瀕死之際,對另一個男主角說:「你終於可以丟下我這個包袱了。」我把大被一蒙,睡得昏天黑地。
一晃就到了大年初五,戰偉來了。
他一頓猛敲門,棚頂的灰都要震下來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