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人村 鴛鴦

菁菁足療成立於二零零一年,由下崗職工呂秀芬和其丈夫劉建國聯合創立。呂秀芬事業心較強,在經營過程中,充分發揮主觀能動性,身兼數職,肩扛腳挑,迎來送往,既是前台、廚師、保潔員,也是心理諮詢師、會計和總經理。劉建國的角色相對單一,負責足療店的安保工作,撐撐場面。工人村舊樓底層的一戶三室,他們一併租下,又在黢黑潮濕的走廊里進行一番改造,將油綠的塑料葉子和幾朵粉黃相間的假花纏繞在水管和煤氣管道上,兩盞曖昧的紅燈在頭頂處發光,一左一右,極盡原始、昏沉、曖昧,行走其間,彷彿身處夏夜淺顯而溫濕的夢境,或者叢林里一個霧氣重重的夜晚。

劉建國偶爾在院子里乘涼,跟離退休職工溝通國家政策與民間精神信仰問題,更多的時候,他會在陽台上支開一張行軍床,於大蔥、食用桶油、鐵勺和木楔子間擺放摺疊桌,光著膀子坐在床上,用台式機在玩網路鬥地主,網名浪子心聲,牌品好,出牌快,不罵對手,也從不用記牌器,當然自己也記不住牌,所以輸多贏少。超頻成功的賽揚處理器虎虎生風,帶領他在互聯網的世界裡自由翱翔,17寸的飛利浦顯示器頂著一架低音炮,氣勢洶洶,立體聲環繞,兩張王牌一起出來時,轟炸音效極其逼真,震撼心靈。有一次,三方連續數個炸彈,此消彼長,不亦樂乎,屋內的女技師借勢跟客人說,哥,哥,你快點的唄,聽見外面這雷聲沒,要下大雨了啊。

呂秀芬有一姐呂秀麗,大她三歲,年輕時是廠花,單位里的紅旗手,頗受矚目。呂秀麗待人熱心,但脾氣較倔,個性強,曾不顧家人反對,拋棄追求她的高級車工、木工和車間調度,毅然嫁給口齒不清的片兒警趙大明。趙大明非本地人,少年當兵,退伍轉業後進派出所,他的模樣並不起眼,眼距寬,髮際線靠後,講起話也有些大舌頭,但卻很愛表達,說得頭頭是道。此外,在日常的工作和學習生活里,趙大明還熱衷於引用影視劇里人物的台詞,最喜歡的角色是《旺角卡門》里的托尼,其經典台詞被他改編成「我趙大明,是最講道理的,你怎麼對我,我就怎麼對你」。一口標準的東北粵語,說完自己哈哈大笑,然後追問旁人,你看我要是抹個油頭,像不像萬梓良啊。

趙大明的職業技能雖一般,但與上級關係處理得極好,對於家庭糾紛等瑣碎案件,也有著一套獨特的勸誡理論。婆婆跟兒媳婦打起來了,趙大明叼著牙籤,大搖大擺著過去調解,第一句跟兒媳婦說,你也不行啊,年輕力壯的,還打不過歲數大的啊?白活啊你。別人家的兩口子打架動了刀子,趙大明把小媳婦拉過一旁,自己騎在侉子車上,叼著煙說道,你瞅你老公那樣兒,還動手呢,過啥勁兒呢你跟他,我要是你我早離了,我看你這體型兒也挺標準的,找啥樣的沒有啊,他再欺負你的話,你來找我,昂,聽見沒?跟我別客氣,都不是外人。說完轟上幾腳油門,絕塵而去,將小媳婦留在身後的滾滾黑煙里,眼淚被尾氣風乾,只留幾道灰黑的痕迹。

一九九九年,呂秀芬和劉建國先後從各自的單位下崗,家庭沒有經濟來源。論成敗,人生豪邁,大不了,從頭再來,劉建國受偶像劉歡的歌聲鼓舞,響應國家號召,開始自主創業,扎了個鐵皮車,扛來煤氣罐,在裡面包起餃子,扁木勺抿著芹菜豬肉餡,一起一落,一捏一合,乾淨利索,四塊錢一份,二十個,皮薄餡大,忙活了兩個月,被工商稅務連端兩次,算下來利潤微乎其微,遂作罷。餃子生意告一段落之後,劉建國又遭人蠱惑,加入直銷團隊,每日穿西裝打領帶,鬥志昂揚,逢人便講「天助吃自助者」,後來被人糾正,口號里多了一個字。他四處推銷能吃的鞋油、多功能保健牙刷和糾錯能力超群的VCD機,三個月過去,商品一件也沒銷售出去。劉建國內心愁苦,每日在家刷牙六次,物盡其用;呂秀芬氣得哭了好幾場,終日發著牢騷,埋怨聲不絕於耳。某天刷牙時,劉建國幡然醒悟,吐著帶血的牙膏沫說,現在的人都太渴了,下崗職工的飯伙錢也騙啊。

路路皆行不通,唯有求助親朋。呂秀芬和劉建國拎一雙瓷瓶白酒,反覆猶豫,最終敲開姐姐呂秀麗家的門。客套話後,間接說明來意,兩人下崗後,事事不順,如今走投無路,一來沒手藝,二來沒體力,三來沒資本,姐姐和姐夫如果有好辦法,請指條明路,能賺個生活費就知足,有手有腳,日子總要過下去的。姐姐呂秀麗的廠子此時也處於減員狂潮,自身尚難保,只得皺著眉跟兩口子一起犯難,唉聲嘆氣。兩杯白酒下肚,趙大明在半空中揮舞著一塊醬脊骨,雙眼放光,把劉建國拉到一邊說,你倆做點兒買賣唄,我給你投資。劉建國心裡想,就你那摳樣兒,還能給我投資?但嘴上沒表達,小心翼翼地問,姐夫,你也知道以前我就是廠子上班的,也沒做過買賣啊,你要給我投資幹啥呢,能行么咱,別再賠掉。趙大明俯下身子背過耳朵,大著舌頭,鼻音濃重地對劉建國說,足療兒,你整個足療兒。劉建國沒聽清楚,張著大嘴,滿臉困惑,反問了一句,啥?作妖兒?我作啥妖兒?旁邊的呂秀芬聽這邊聊的內容聲音漸低,認為也許有戲,著急地問,你們倆說啥呢在那,嘀嘀咕咕的。劉建國回應說,倒也沒說啥,姐夫說我整天作妖兒。呂秀芬說,姐夫說得真對,他下崗後,天天在家作妖兒,不愧是警察,有洞察力。劉建國更加困惑,不解地說,那他老洞察我幹啥玩意兒?我也不是犯罪分子。趙大明怒道,你們倆,都什麼耳朵啊。

趙大明的兒子趙曉東正對著電腦打遊戲,這會兒在一旁也樂開了花,說,爸,還說別人的耳朵呢,你也不看看你那什麼嘴啊。我爸剛才說的是足療,足療店,足底保健。現在大街上多得很呢。千里之行,始於足下。浴足拔火,釋放真我。

趙大明說,聽懂沒,我兒子都比你們明白。你照我的話辦,咱們也搞個家族企業,全球連鎖,榮耀百年,去納斯達克敲鐘上市。

有了明確指示,呂秀芬和劉建國著手準備,四處湊錢,租房裝修,貼壁紙改造隔間,擺下數張鐵架子床,準備掛牌營業。這時,呂秀芬和劉建國兩口子醒悟過來,趙大明所謂的投資,只是動用其工作之便利條件,不出一分錢,但是能保證安全經營,某些特種業務也是被默許的。按照趙大明的話,所謂足療店,醉翁之意不在酒,有幾個是真正去捏腳的呢,去消費的人往往心照不宣,想搞活經濟啊,思想首先得開放,畏首畏腳可不行,放下包袱,開動機器吧。呂秀芬和劉建國面面相覷,半晌後,趙大明又勸一句,檯子都搭起來,咱這場戲還能不唱了?你們看著辦。

派出所那邊有趙大明通風報信,各項檢查來臨之前,菁菁足療門口紅紙一貼,外出旅遊,閉店幾日。之後照常營業,生意不溫不火,但能維持溫飽。劉建國時常心驚膽戰,半夜醒來滿背汗水,對呂秀芬說,咱們干這個是不是違法的啊。呂秀芬罵道,有姐夫呢,再說了,飯都要吃不上了,又借了那麼多錢,不幹這個,咱倆去喝西北風啊。劉建國長嘆一聲,說道,我算明白逼上梁山的感覺了,我就是當代林沖啊。呂秀芬說,你可別給自己貼金了,林沖好歹以前在單位還是領導呢,國企幹部,你呢。

鐵打的足療店,流水的按摩技師。菁菁足療的門口常年貼著招聘廣告,要求18—35歲,相貌端正,思想開放,有無經驗均可。足療店實力有限,只能養得起三四個技師,其他足療店每接一單跟技師半對半分成,呂秀芬不忍,認為自己的店面也不夠敞亮,客源有限,女技師也都不容易,命途多舛,每次她只分四成,且供兩頓飯,營養套餐,葷素搭配。

十年彈指一揮間,這期間,菁菁足療來了又走的按摩女何止數十位,最長的待了四年多,跟呂秀芬情同姐妹,後來返鄉嫁人,呂秀芬還特意送去大紅包;最短的不過半天,只第一單,便跟客人互毆對打,扯著對方的頭髮嚎道:讓我管你叫爸?你咋不管我叫媽呢。呂秀芬上前拉架,說,行了,你們都是我祖宗,快鬆手吧。此時的劉建國,正在陽台上全神貫注地鬥地主,這一輪他搶到地主,正在以一敵二,情勢危急,需要調動全部智商來應對,對於外屋發生的一切暫顧不上回應。

事後,呂秀芬大罵劉建國,你真是個廢物,什麼都指望不上,等我死了我看你自己怎麼活。劉建國說,這些雞飛狗跳的事兒,你以後也少管,直接打電話找趙大明唄,怎麼,他每個月的錢白拿啊?這時候你不喊他來體現一下價值,都是對他生命的一種辜負。

趙大明保持著每個月來一次的習慣,風雨無阻。往往是天黑之後,他穿著便衣從後面的樓道里敲門進入,先是慢敲三下,然後逐漸提速,三下一組,直至開門,像摩斯密碼。他每次來也都不空手,均有禮品相送,種類千奇百怪,有時是香腸、酸奶、橘子,還有時是一大包手紙或者幾個衣服鉤子,他來店裡坐會兒,抽兩根煙,跟劉建國寒暄幾句,聊聊家常,也不吃飯,最後伸個懶腰,打個哈欠說時候不早得回家了,臨走著揣上呂秀芬準備好的信封。信封里的錢,時多時少,春節過後的那陣子生意最差,剛入秋的時候各類檢查最多,所以在這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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