梯形夕陽

一九九六年夏天,我從技校畢業,學的是車工,學校當時已經不包分配,畢業生需自尋出路,我待業一段時間,同年九月,父親花錢託人,將我的關係轉入他所在的瀋陽變壓器廠,當時廠里情形急轉直下,開始大批裁員,一線工人只出不進,我被暫時調入銷售科,成為一名科員。介紹人跟我父親說,坐辦公室的,怎麼也比干生產的強,手藝現在不值錢了。我父親一語不發,他所在的浸漆組也是朝不保夕,集體下崗只是時間問題。

工廠業績不佳,轉型艱難,在職員工大多被買斷工齡,重新競聘,轉為合同工,怨聲一片。下崗職工的不滿情緒則更加激烈,隔三岔五便在工廠門口聚集,站在大路兩邊,喊著廠長或者車間主任的名字,此起彼伏……砰砰幾聲,炮打青天,黃白色的紙錢在半空中開花,又紛紛揚揚地落下,迎著霧氣與昏光,像一場幽沉寧靜的雨。

待這些人散去後,廠內的清潔工們提著柳條扎的硬掃帚趕來,輕輕舞動,將碎石、煙頭、紙錢和落葉一併掃去,堆在一起點著,風很大,火星漫天飛舞,之後又逐一熄滅,地面上殘餘的灰燼全被吹散,只留幾道灰黑的印痕,繁盛的雨水也難以洗刷乾淨。我頭一天上班便遇見這幅場景,很受觸動,後來見怪不怪,說是為工廠送葬,倒不如說是給自己出殯,不同於往昔,如今誰也救不了誰。

廠區里總有下崗職工出現,有來辦手續的,也有整理物品,或者跟工友敘舊的,甚至還有一覺醒來,照舊上班,到了單位才想起來自己已經下崗,不知何去何從,圍著廠區騎車繞圈。此景凄涼,但我那時剛參加工作,正準備大施一番拳腳,鬥志昂揚,時常幻想憑藉一己之力扭轉頹勢。

銷售科所在的辦公樓位於廠區東側,環境優雅,樓下有繽紛的假花壇,我每天騎自行車上班,特意留個心眼,總是將車停在裝配車間的庫里,裝配車間的女工好看、開放又潑辣,全廠聞名,我拎著夾包,將剛配的大屏漢顯BP機別在褲帶上,整理好髮型,每天在她們車間門口多逗留一會兒,希望能藉此引起一些年輕女工的注意。但兩個月過去後,並沒有收到什麼效果。我有些心灰意冷。

至於工作方面,也沒取得任何進展。從我第一天進廠起,我們銷售科的負責人周科長便讓我學習變壓器製造行業的相關知識,厚厚一摞子列印材料,藍黑色油墨印刷,糊成一片,被翻得卷了邊,裡面涉及變壓器的類型和基本參數,行業總體經濟狀況,產品特性與銷售策略等內容,非常枯燥,無趣。但周科長把這些看得十分重要,督促安排學習的同時,還喜歡隨機考核提問,我們私下給他起外號叫「周隨機」。比方說,我上廁所小便時碰見他了,他會一邊撒著尿一邊問我,中國變壓器市場上有能力生產500kV變壓器的企業有幾家?我必須立即回答出來,總共有五家,其中包括我們瀋陽變壓器廠、湖南衡陽變壓器廠、陝西西安變壓器廠、河北保定變壓器股份有限公司、上海阿爾斯通變壓器有限公司等。然而,只回答出這些還遠遠不夠,周隨機看你停下來,尿液會懸置於半空,嚴厲地質問道,還有呢?撒尿不能只尿一半吧,話也不要只說一半。你必須繼續補充道,能生產220kV變壓器的企業不超過二十家,生產110kV級的企業則有七十家左右,其中以北方居多,而年產超過百台的企業,普天之下,寰宇之內,只有我們一家。周隨機聽後點點頭,雙腿微曲,抖抖下身,語重心長地說,記住了,這些都是你以後的競爭對手,以後跟外面辦事也是,說話要說完整,不要說半句話。我說,周科長,您放心,我都記住了,我還沒說完呢,近年來,瀋陽變壓器廠通過引進國外先進技術,使變壓器產品在品種、水平及高電壓變壓器容量都有了大幅提高。目前,我們生產的變壓器品種包括超高壓變壓器、全密封式變壓器、換流變壓器、環氧樹脂乾式變壓器、組合式變壓器、油浸式變壓器、卷鐵芯變壓器。此外隨著新材料、新工藝的不斷應用,瀋陽變壓器廠還會不斷研製和開發出各種結構形式的變壓器,永遠走在行業的最前端,今時今日,我以我是沈變人而自豪萬分。周隨機十分滿意地提上褲子,伸出濺滿尿液的大手,拍拍我的肩膀,說,小夥子不錯,工作很上心,咱們回辦公室吧。我說,周科長,您先回,我還沒尿呢,剛才光顧著回答問題了,太緊張了,尿泡都要憋炸了。

後來我才知道,周科長的那一摞材料上寫的也都是半句話。補充完整的話,其中一句應該是,其中年產超過百台、而銷售不超過二十台的企業,普天之下,寰宇之內,只有我們一家。

年關將至,周隨機仍沒安排給我任何銷售任務,他開始頻繁失蹤,神出鬼沒,很難找到,女科員小柳負責替他傳達指令,隨機問答次數驟減,我也逐漸鬆懈下來。廠區基本停轉,工資已經拖了兩個月,據說過年也沒有錢發,我心裡很著急。這時我剛交了個女友,兩人經常吃飯,逛街,看電影,開銷較大,女友名叫張紅麗,是我的小學同學,住我家附近,彼此算是比較了解,她是單親家庭,跟她媽一起過,娘倆在南塔兌了個床子賣鞋,家庭條件比我好一些。張紅麗很早就不上學了,長相雖然一般,但喜歡穿著打扮,在我們那一帶名聲並不好,跟好幾個人糾纏不清,不過我覺得無所謂,至少她對我還算不錯,沒處幾天,便送我一雙紅褐色的大利來皮鞋,穿著特有派,像做買賣的。唯一不太適應的,是每次跟她約會時,似乎都會聞到一股強烈的皮革味道,她說鞋城裡面都是這種味道,今年流行的水牛皮,噴半瓶香水也遮不住。我聽到水牛這兩個字時有些走神,會想起一部以前看過的電視片,裡面有許多死去的水牛,一生為人役使,溫馴而沉默,最終倒在河畔。

我帶著張紅麗打兩次撞球,吃過幾頓飯,然後就想著怎麼把她往錄像廳里領,有些事情我相信她的經驗比我要更豐富,那些我反覆揣摩的,她或許早已心知肚明。當天跟她吃的是朝鮮燒烤,期間我裝成一位熟諳工廠狀況的老員工,將許多聽來的奇聞講給她聽,之後又喝掉數瓶啤酒,披上大衣,摟在一起出了飯店。我說,別回家了,沒意思,咱倆去看會兒錄像。張紅麗說,你去吧,我可不去。我說,別啊,來的時候我都記下節目單了,今天放的片子特別好,《風塵三俠》《香蕉成熟時》《妖街皇后》《不道德的禮物》,精彩不斷,半夜還有加片呢。張紅麗撇著嘴說,沒一個聽著像正經片子。

來到錄像廳之後,我便開始隱隱後悔。這兩年我沒怎麼去看過錄像,不大清楚裡面的變化,我印象里的錄像廳仍停留在那一套刻板的描述里,男女曖昧成對,依偎著長椅上難分難解,迷離又催情,但這裡完全是另一幅樣子,環境骯髒凌亂,滿地的糖紙和瓜子皮不說,揮之不去的煙味、臭味和汗味也令人作嘔,這些味道彷彿凝固在空氣里,永遠也散不盡,除非將此處炸為平地。低矮的頂棚,骯髒的圍牆,讓人倍覺壓抑,四五十平方米的室內,幾十人圍坐在一台二十九寸電視機旁,密切關注熒屏上發生的一切,兩個音響吊在牆角,一驚一乍,聲音很大,但依然沒有蓋過這群人所發出的低語聲、咀嚼聲與鼾聲。我和張紅麗推開油膩的厚門帘進入之後,坐在倒數第二排的長椅上,前面的人不時回頭向我這邊看,我定了定神,之後發現,張紅麗也許是這裡唯一的女性,無論是前排的民工還是旁邊的中學生,看她的眼神都十分猥瑣,饑渴地提著眼眉去瞄張紅麗的大腿。我頓覺惱怒,又沮喪又挫敗,想舉起拳頭去捍衛點什麼,卻不知應該打向何處。屏幕上的梁朝偉以光頭形象扮演自己的生殖器,我看見前面有人把手悄悄伸進自己的褲兜里。張紅麗深深地低著頭,不看屏幕,也不說話,樣子十分拘謹,她深重起伏的鼻息里流露出明顯的羞怯與不自然,甚至還有怨恨情緒。那一瞬間,我忽然對她喪失全部興趣,很想就此一走了之,卻一步也邁不動,像一面殘破的白旗,被釘死在窸窸窣窣的黑暗裡,無能為力地向全世界宣告投降。

大概總共待了不到半部電影的時間,我們便離場出門。外面的風很大,還下起了一點雨,雨絲既涼又銳,能刺進骨頭裡,我們沒有傘,走在其中就更加難受,我心情低落,一路上都沒怎麼說話,張紅麗也是。剛出來的時候,我看見她的臉很紅,熱騰騰地散著白氣,後來被風颳得好像更紅了,像凍壞的梨,我很想把手從褲兜里掏出來,捂上去暖暖她的臉,卻始終也沒有鼓起勇氣。

此次分別之後,我便再也沒有約過張紅麗。春節放假前,單位還是沒開工資,但分了一些東西作為福利,剛下崗的也都有份,算是最後一次大發慈悲:每人兩桶豆油、一袋大米、一箱帶魚,還有一副對聯。我給張紅麗掛了個傳呼,留言是:晚上給你家送魚,渤海第一刀,大連野生。她沒給我回消息,結果當天晚上我也沒去。第二天早上,我媽說廠里不是發對聯了么,你給貼門上去,省得再去買。我捧著一碗熱騰騰的糨糊來到門外,抻開對聯一看,上聯是「沈變騰飛指日可待」,下聯是「心不下崗再創輝煌」,橫批「春暖人間」,看後我直接撕了,又下樓買了一副新的貼上。你媽了個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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