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退

他們是巴黎億萬富翁的五名子弟,估價的億萬富翁,但是在國外擁有大量財產,五個幸運兒,豪門子弟,應有盡有:小汽車、身穿貂皮大衣的姑娘,又增添第六名子弟,他卻不是出自豪門,父親當小職員,薪水低,不如意,在塞納省政府供職。在聖日耳曼牧場的一家文學咖啡館裡,五名子弟認識了第六名子弟,還被說服與他合辦一份月刊,刊名為《後退》。可以想見,五名子弟一方出資金,另一方提供點子。億萬富翁的這幾名子弟,都是誠實的好孩子,人很正派,像金子一般坦率,喜愛說笑,有時也干點兒事,雖然有點天真,但是對精神上的事務非常開放。他們叫什麼名字無關緊要。至於這個小職員的兒子,人不怎麼樣,我倒可以說出他的名字。他叫馬爾丹,二十三歲,畢業於大學文科。他不顧父親斥責,就是不願意當教師,也不肯進哪個部機關當公文擬稿員。總之,能讓地位低下而又可稱道的人家引為驕傲的事,他什麼也不幹。他很會講漂亮話,還有一種天賦,筆頭來得非常快。馬爾丹天生有一種邪氣,他時常嘿嘿乾笑,讓人脊背冒寒氣。

《後退》這本雜誌第一期,也是唯一的一期;掃一眼目錄,就能大概了解。打頭的文章,由馬爾丹撰寫,標題為「夠了,革命痴呆症!」。其餘各篇,後面都有這五名豪門子弟的一個簽名,分別題為:「讓窮人自力更生!」「我們要愛戴富人!」「必須讓群眾回歸本位!」「人民是愚蠢的」,以及「大資本,我們來啦!」。這五名億萬富翁的子弟,雖然容易被人說服創辦雜誌,但是應該為他們說句公道話:雜誌的精神,他們並不是立即就接受了。他們爭論了很長時間,更易數次,反覆商討了半個月,差一點就放棄了辦雜誌的意向。然而,還是馬爾丹厲害,厲害極了。他使用了一種可稱為惡魔式的詭計,大談特談思想的膽量、不墨守成規、自由、真理、誠實——用的這些詞,從前造成過很大危害,如果不當心的話,還可能在青年中間引起極大破壞。

「我們還要完成一項使命,」馬爾丹說道,「就是解放思想,解放意識。」

這些可憐的子弟,最終都歸順了他的道理,更糟糕的是,他們都將其認作自己的道理了。

《後退》雜誌出版後的第三天,一位知名的億萬富翁,X先生,把他的兒子叫到辦公室。那本雜誌就赫然擺在辦公桌上。他一臉嚴肅地接待年輕人,不過,也為他的好氣色和華麗的著裝而暗暗動情。X先生讓這個犯了事兒的人坐下,拍了拍他的身子,聲音冷淡地說道:

「我不問你是否了解這種垃圾,既然你的姓名,首先是我的姓氏全稱都列在上面,我情願相信,你這過錯是由於輕率或者無意。不過,像你這樣的小夥子,有教養、聰明,受過很好教育,懂得舒適生活的情趣,也掌握過這種生活的手段——因為,你畢竟有錢,非常有錢,億萬富翁的兒子嘛!——我是說,你怎麼能不羞臊得臉紅,寫這樣一篇文章呢?『大資本,我們來啦!』單單這個標題,不就是一種挑釁嗎?如果只有個標題,還好了呢!再看內容,簡直無恥到了沒有界限。喏,我隨便念一句:『我們本無感覺,再也不願意假裝愛無產階級了……』再往下看:『社會主義極力使窮人貧困化;行啊,既然他們高興那麼做,然而,我們再也不能容忍的是,社會主義還阻擋富人心安理得地享用他們自己的金錢,迫使他們發出兄弟般的嘆息……』還有:『讓我們了斷革命這個說詞——那些滑頭的說辭,那些混蛋的說辭,那些c……的說辭!』」

父親合上雜誌,狠狠砸了一拳。

「哼,這種東西!難道你昏了頭啦?這個,難道是能講出來的事情嗎?」

「我絲毫也不否認我寫出來的東西。」兒子明確說道。

「你絲毫也不否認?而我,想必你會否認一切,高聲否認!想必我能對我們的極『左』派朋友,也能對我們在政府中或主教府中的朋友說,這不過是一場鬧劇,你的心始終是擁護人民的。」

「絕不!」

父子二人默默地對視數秒鐘。父親的目光陰沉而帶威脅。突然,兒子從座椅霍地站起來,身子前沖,朗聲呼道:

「打倒阿拉貢!」

一聽這句口號,可憐的父親,這個億萬富翁臉色立刻刷白。

「小冤家呀,」他說話都岔了音兒,「小冤家呀,你寫無恥的文章還不夠,又來把這種混賬話拋到你父親頭上!我可是從來沒拒絕你什麼,每月給你六十萬法郎零花錢,還剛剛買了一輛克萊斯勒,給你的生日禮物。行了,小冤家,難道我什麼時候阻礙過你搞文學嗎?正相反,我呢,思想很開明,而且,也不乏寫作的好青年,你可以學習他們的榜樣。我一想到那小雷維揚-彼松——經營食品和香檳酒的那支雷維揚家族——他就剛剛出版了一本詩集,歌頌工人,最先進的報紙都發表了評論!那些父母該有多麼自豪和幸福啊!喂,我的孩子,好好思考一下,清醒吧。高舉赤心,表示偉大的情感,這太容易做啦!相信我,這不僅不用付出任何代價,而且總能得到回報,屢試不爽。其實,我要你怎麼做呢?就是同所有人一樣擁護人民,同我們所有人一樣,做革命派。」

「我寫出來的東西,就是這麼想的,今後永遠是這種想法。」

「哼!還是這話!」可憐的父親高聲說道,「從今往後,一直到你改變主意,你每月就只有五十萬法郎零用錢了。我說得很明確:五十萬。」

五十萬法郎,這也是其他幾位億萬富翁(他們事先商量過)確定的數目,縮減了每月給他們兒子的零用錢。至於馬爾丹,事情的發展則有點不同。他父親,塞納省政府的小職員,晚上看他那份報紙,看他的體育周刊,就已經足夠了,沒有那份閑心閱讀,甚至瀏覽一下《後退》雜誌。因此,他不明白為什麼,突然遭遇辦公室主任的刁難和欺侮。他擔心自己的精神處境,乃至乾脆自身的處境,他便進行反省,但是無論在工作中,還是在他政見的表態中,都沒有發現有絲毫可指責的地方。他的同事也避而不同他講話,而且當著辦公室主任的面,明顯對他持蔑視的態度。還是同辦公室最老的夥伴向他解釋了,現在政府各部門為什麼這樣瞧不起他。於是,父親,老馬爾丹大發雷霆,他對兒子這樣說道:

「哼!無賴!」他吼道,「噢!壞兒子!這就是你的感恩!我這一生,總強制自己做出犧牲,就是讓你有個好地位,以便有朝一日,娶一位富家女。可是你呢,為了感謝我,你就創辦無政府主義雜誌!你寫出極端自由主義的混賬話!我在行政機關工作,一貫有很好的記錄,而如今,在我那些領導面前,我成了一個搞邪門歪道的壞蛋的父親,一個把革命拖進泥坑的文化流氓的父親!逆子!我把你趕出家門,我還要詛咒你!」

至於零用錢,過去沒有這個問題,現在就更談不上了。馬爾丹被父親趕出門,身上的全部財產,就只有五百五十法郎了,還是來自微薄的薪金,那是他作為雜誌的主編,自行發給自己的。再說,金錢問題,是他極少憂慮的事。這個魔鬼似的小夥子,幾乎很容易就能適應窮困,他在這人世上,只追求邪惡的樂趣,壞透了的樂趣。即被搞亂了思維習慣的那些謹慎者所表現的狂熱,能給這幫傢伙製造的樂趣。父親的詛咒,他不放在心上就不應該,現在已經忘得一乾二淨:他徑直前往《後退》雜誌編輯部,決定選作下榻之地。所謂辦公室,也只有一個房間,加上門廳和洗手間。頭一個晚上,馬爾丹就把一堆雜誌當床,躺下去睡著了,還睡得挺好。次日早晨,將近十點鐘,年輕的女秘書來上班時,馬爾丹已經起來很久了:寫滿了七頁打字紙。由於他忽略開窗通風,女秘書便收緊鼻子,厭惡地努了努嘴。

「屋裡一股兔子窩味道。」她說了一句。

吉奈特,年輕女秘書,是一位金髮姑娘,矮個兒頭,胖乎乎的,億萬富翁的五名子弟都非常喜愛她。她時而陪這一個,時而陪那一個出去,接受他們的小禮物,表現出與他們贈送時同樣欣然而有分寸。唯獨馬爾丹沒有送給她什麼。況且,她也從未陪馬爾丹出去過。她覺得馬爾丹的才華遠不如其他幾個人。

五名子弟臨近中午到達,一個個神情沮喪,說出話來令人驚詫。現在,他們每月只有五十萬法郎的零用錢,對《後退》雜誌的未來不抱希望了,甚至不再考慮出第二期了。馬爾丹便給他們鼓勁兒,訓斥他們,要他們振作起來,再一次向他們誇耀,他們就是打破陳規的自由鬥士。

「幹事兒,」他最後說道,「為了富人,為了大資本!」

五個人似乎又恢複往日的熱忱,離開編輯部之前,都保證一刻也不耽誤,立即開始工作。馬爾丹正撰寫一篇雄文,題為:「你們要富起來!」從他撂下的地方接著寫,幸而這篇雄文永遠也不可能面世。這是個內容豐富的小冊子,談到我們資產階級精英高尚的行為方式,他們對勞動階級的感情,以及他們建設性的革命虔誠,他都千方百計地轉化為荒謬可笑,但是最終還是徒勞。他渴望賦予這篇妙文一種完美形式,就決意達到目標,多少次推倒重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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