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待

1939年至1972年戰爭時期,蒙馬特爾區科蘭庫爾街有一家食品雜貨店,門前總排著十四名顧客,久而久之,他們彼此結成友誼,便決定再也不分離了。

「我呀,」一位老人說道,「我不怎麼想回家,家裡有什麼等著我的,沒有生火,就孤單一人,每天吃這二百克麵包,連點菜也沒有。我那老伴,是一個月前走的,倒不全是因為生活困苦,說起來恐怕你們不會相信:她是為了一件狐皮大衣送了命。若不是戰爭,她還會活在世上,拿她的話說,人不該受這份兒罪。真的,我這也不是發牢騷,可是,我這一生勞碌,到頭來剩下什麼呢?就是受苦受累了。我當售貨員,賣傢具用布,幹了四十年。看起來,這算不上艱苦的行業,然而,一整天站在那兒,眼睛盯著顧客,臉上總要堆著笑,總要向人解釋,一副上心的樣子。銷售經理就在背後監督,他若是斥責你,不管有沒有道理,你只能低頭認錯,不然的話,就把你開了。掙的錢剛夠湊合著過日子。固定工資全交房租了,銷售額分紅也沒有多少。我這就給你們算一算吧,就拿1913年來說,兩筆收入加起來,每月也就是一百八十法郎。還得養活三個女兒,就為照管孩子,妻子不能出去掙錢了。她過得同樣不順心:兩個女兒身子骨弱,總要有一個生病,還得犯愁,掂掇著怎麼用這麼點兒錢。這還不算,1914年打仗了,征我去當了普通兵,當然留在後方,可是當了五年兵,幾乎沒掙什麼錢,1919年複員回家,我的工作有人幹了。最後,到布拉刊和巴朗德拉商店,總算找到事兒干。那幾年,買賣挺興旺,營業額分紅挺多的,幾個女兒也開始掙錢了。這回,妻子才對我說,日子總算好起來了。可是我呢,已經快滿四十八歲了,眼看著要到退休的年齡。她放手花錢的時候,我就跟她叨咕要省著點兒。我妻子仍舊挺漂亮,當然不那麼年輕了,但還是很美,人一打扮好俊俏,只是從前沒時間,也沒錢罷了。要說她現在想打扮了,倒也不完全符合事實。其實,她主要還是有點遺憾,也可以說有點想法,想來想去,腦袋裡就生了個主意,要買一件銀狐皮大衣。她好像隨便說說,向我提起來。要知道,人有時就這麼說,我有了錢,就一定買下來……她心裡也有數,這是異想天開。這也證實了,有一天我對她說,你那件狐皮大衣,歸根到底,還是可以買的,結果呢,反倒是她不肯了。不過,這種渴望,總歸揮之不去。八九年,小十年過去了,有了不少麻煩,小女兒進了結核病療養院,一個女婿開始酗酒。至於那件狐皮大衣,我妻子一提起,就當笑話了,但是要知道,那是一種苦笑,我看著心裡很難受。一天晚上,從布拉刊商店出來,我遇到從前的老闆,他問我願意不願意回他那兒干,當銷售經理。我,當銷售經理,你們想想看,真以為是做夢。可是又一想,我也不免擔心。那是1934年,我快到六十三歲了。一到這把年紀,對不對?就沒有了爭強好勝的念頭,已經沒有了十足的狠心,這是指揮別人必不可少的。不過,這種事兒,我總不能錯過呀。對我來說,這真是個好職位,還不算隨之而來的可以沾沾自喜:總算有了出頭之日。我妻子也很高興。你們也了解女人的心思。去商店購物,聊起來,就對旁邊的一位女士說,我能給您買到便宜東西,我丈夫在納達爾商店當銷售經理。事實上,我和她一樣,都有點飄飄然了。一天晚上,我拎著一包東西回家,正是銀狐皮大衣。毛色美極了,我可不是胡亂買一件。當銷售員,總會有些關係。我呢,認識一個人,他表兄在斯特拉斯堡大街開皮貨店。狐皮大衣花了我兩千法郎,但是貨真價實。我一打開包裝,她的眼淚便流下來了。我從未見過有誰這麼高興。她都不敢相信眼前的事實。她的狐皮大衣倒不怎麼常穿,只穿出去過四五次,或許六次:一次婚嫁喜事,一次命名洗禮,再就是到本城講究的人家用晚餐。星期天出門,有時我就對她說:『瑪麗,穿上吧,這件狐皮大衣。』可是她不穿,生怕磨損了。她用薄綿紙將大衣包好,還放了樟腦丸,裝進一隻美觀的盒子里。每周一次,是星期四,她將大衣掛到窗口透透風,當然,多少也有點讓鄰居瞧瞧,讓人知道她有一件銀狐皮大衣。她這樣顯擺一下,比每天穿在身上還要高興。那陣子,她遂心如意,我也同樣。話說到了1937年,我呢,多麼耐勞的人,覺得身體大不如前,人一下子就老了。腦袋昏昏沉沉,整天想睡覺,兩條腿也浮腫了。工作算是干到頭了,必須辭職,考慮靠自己的積蓄生活了。總共有六萬五千法郎,都換成了終身年金。雖說是年金,你們也能猜得出,收入並不豐厚,日子總還是過得去,處處當點兒心就是了。再後來,戰火就燒過來了,德國人進了城,趕緊逃難。我們也再三考慮了。盧瓦爾河一帶經受了五年戰亂,女兒女婿都居住在河那邊,我們總不能連面都見不到他們就喪了命。於是,我們上了路,我拎一隻箱子,裝幾件換洗的內衣,我妻子拿著她那狐皮大衣盒子。一個月之後,又回來了。只要是晴天,那還可以,可是一變天,就受不了啦。還有吃飯問題,什麼都要花錢,以後的日子恐怕就艱難了。不僅如此,兩個女婿還被俘了,一個女兒趕巧要生孩子,總得幫幫他們。這樣就入不敷出了。物價一漲再漲,而年金卻一動不動。我呢,去年冬天那一折騰,挺不住就病倒了。大夫說:『您得增加營養。』這是自然,但是錢在哪兒呢?我那口子就說:『那好吧,你就別操心了,這回總還能對付過去的。』還真說對了,開春之後,我差不多就康復了;然而她呢,眼看著她日漸消瘦。她總是悶悶不樂,兩條腿發軟,心臟、腸胃,總之,整個人走了下坡路。最後卧床不起了。一個星期四早晨,正是夏末,陽光充足,我上街買東西之前,就對她說:『瑪麗,要不要我把你的狐皮大衣掛到窗口。』她那可憐的頭這才從枕頭上轉向我,眼睛從來沒有那麼明亮過,她的下頦兒開始抖動,對我說道:『我的狐皮大衣,我已經賣掉了。』她賣了八百法郎。一個月前她死的時候,我還想過給她買一件,不讓她懷著遺憾進入墳墓。我心想,如果不是太貴,也許我還能借到錢。我詢了價:一件銀狐皮大衣,還是舊貨,要賣到上萬法郎了。」

「我呢,」一個孩子說,「我肚子餓,總是餓得慌。」

「我呀,」一位少婦說,「我最好也別回家了。我丈夫在西里西亞 ,在德國俘虜營的勤務班裡。他二十八歲,我二十五歲,戰爭永遠也打不完。一天天,一月月,一年年過去,我的生活里沒有他了,而這種生活甚至變得牢固起來。我的手提包里,我的房間里,所有的傢具上,全放著他的照片,可是無濟於事。現在思考什麼,決定什麼事,都是我獨自一人。從前,一到星期天,我就跟他去看橄欖球賽、足球賽,或者去看自行車賽。我又是鼓掌又是叫喊:『加油,快呀,把球踢開!』我天天看《汽車》雜誌,還對他說:『喂,馬涅好像保持最佳競技狀態。』現在可倒好,每逢星期天,我就去看電影,或者獨自悶在家裡。等他再回來,我恐怕再也不能讓自己相信,體育還能引起我的興趣,覺得自己甚至都不會去嘗試了。他喜歡的那些人,我也不大去看他們了。戰前,我們經常去布里奧家,他們也來我們家相聚。布里奧是我丈夫的老同學,他跟一名女演員同居過,還認識一位參議員,曾到紐約逗留了半個月。他把我丈夫當成個傻瓜蛋,管他叫『腦殘哥』和『呆木雞』,就當著他的面掐我的大腿,逗得他妻子格格大笑。我們回到家來,丈夫還總對我說:『布里奧這兩口子,是多麼討人喜歡的朋友。』我就應聲『是啊』,而這句『是啊』是由衷之言,並不是單純討他喜歡。現在呢,什麼布里奧,哪怕聽到他的聲音我都受不了。對我的公公婆婆,也是同樣情況,我去看望他們間隔時間越來越長。他們已經徒有其名了。生活當中也不拘小節了。躺在床上看書,出門連帽子也不戴,賴在床上不起來,頭髮披散在背上,沒事兒去看看戲,跟人家約會也遲到,還有其他許多小節,從前都特別注意,現在就百無禁忌了。幾乎沒有走出家門,我就跑了一段什麼樣的路啊!還有更糟糕的,我一意孤行,高興幹什麼就幹什麼。起初那段時間,我還要參考他的想法,我在心裡嘀咕,喏,就當他在家呢。現在呢,越來越不考慮了,到頭來就心安理得,心裡說是啊,當然了,可這有什麼呢,事情就是這樣。還有一種情況,也同樣嚴重,就是一分鐘我也不感到無聊寂寞。一想到他在那麼遠的地方,我非常痛苦,能看到他回來,什麼我都可以付出,可是話又說回來,我從來就不覺得煩悶。我有自己的一套生活習慣,按照自己的意願拿捏的一種生活,再也不可能同另一個人的生活融合了。等他回來,當然了,我會儘力做好,不讓他看出有什麼變化。我還會陪他去看橄欖球,還會去看望布里奧一家和公婆一家,我也盡量不再躺在床上看書了。不過可以肯定,我會不由自主地在心裡埋怨,時刻想著另一種生活方式,在我看來更為率性的生活方式。我已經不是他走時丟下的那個女人了,我好像重新掌握了自身。我能怎麼樣呢?一對夫婦,還成不了一種化合物。元素一旦分解,再重新放在一起,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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