執達員

從前,在法國的一座小城市裡,有一位執達員,名叫馬利科爾納。此人在完成可悲的職守中,絲毫不徇私情,縱然需要查封他自己的財物,他也不會猶豫半分。不過,這種情況沒有出現過,況且,一個執達員寫呈文追究他自己,似乎不符合法律規定。一天夜裡,馬利科爾納挨著妻子休息時,在睡眠中死去。他立刻被帶到聖彼得面前。聖彼得是天庭的初審法官,這位魁偉的天門神見到馬利科爾納,態度很冷淡。

「你叫馬利科爾納,是個執達員。在天堂,可沒有什麼執達員。」

「這沒關係,」馬利科爾納答道,「我並不非要和我的同事在一起不可。」

一群天使抬來一隻巨大的桶,裡面好像裝滿了水。聖彼得一面監督天使放好大桶,一面嘿嘿冷笑。

「小夥子,看樣子,你想得倒挺美呢。」

「我抱有希望,」馬利科爾納說,「僅此而已。再說,我覺得問心無愧。當然,我是個十惡不赦的罪人,生前幹了大量不公道的事情,是一個齷齪的壞蛋。除此之外,反正再沒有什麼,我從未向任何人勒索過一個銅子,每天按時望彌撒,還兢兢業業地完成執達員的職務,贏得了各方面的稱許。」

「果真如此嗎?」聖彼得說,「瞧瞧這隻大桶吧,它隨同你的最後一口氣,剛剛升到天上來。裡面裝的是什麼,你想得到嗎?」

「我一點兒也猜不出來。」

「告訴你,裝的是孤兒寡母的眼淚,是你把他們逼得走投無路的。」

執達員仔細看了看大桶,看了看裡面的辛酸淚水,然後坦然地走開。

「這很可能。即便是孤兒寡母,不如數交租納稅,家也照樣要被查抄。理所當然,查抄誰的家,誰就痛哭流涕,咬牙切齒。所以說,大桶盛滿了淚水,並不奇怪。謝天謝地,我的差事總算辦得挺順利,我也沒有閑著無事干。」

見他如此大言不慚,心安理得,聖彼得不由得心頭火起,轉身對天使高喊:

「打入地獄!給我用烈火煉,再用孤兒寡母的淚水澆他的傷口,每天兩次,讓他的燒傷永世不愈!」

天使們立刻撲上去。馬利科爾納揮了揮胳臂,斷然制止了他們。

「且慢,」他說,「這種判決不公道,我要向天主上訴。」

照章辦事。聖彼得雖然怒不可遏,也只得中止執行他的判決。天主說到就到,他由雷霆開道,踏著祥雲來了。對於執達員這種人,天主似乎沒有多大好感,只要看他審訊馬利科爾納時的粗暴態度,便可一目了然。

「天主,」馬利科爾納答道,「情況是這樣的。我在行使執達員的職務期間,讓孤兒寡母流了眼淚,聖彼得硬說這是我的罪過。因此他決定,用這些灼熱的淚水澆我,使我永世受刑。我認為這項判決不公。」

「顯然不公,」天主神情嚴峻,轉身對聖彼得說,「執達員查抄窮人的家,不過充當人類法律的工具,本身並不承擔責任。他只能在內心可憐窮人。」

「問題就在這裡!」聖彼得高聲說,「這傢伙,對那些受他損害的人毫無惻隱之心;剛才說起來,他還幸災樂禍,津津樂道,恬不知恥到了極點。」

「這話根本不是事實,」馬利科爾納反駁說,「我之所以高興,是我一向恪盡微職,而且我總有事干。熱愛自己的行業,兢兢業業地做事,難道有罪嗎?」

「一般來講,這不算犯罪,」天主贊同道,「相反,你的案情比較特殊。不過,我並不隱諱,聖彼得的判決失之倉促。現在來談談,你做了什麼善事。有哪些呢?」

「我主,正像我剛才對聖彼得講的,我生前一貫按時去望彌撒,死後絲毫不欠任何人的賬。」

「還有什麼?」

「還有什麼?哦,想起來了,十五年前,有一回我望完彌撒,從教堂出來,給了一個窮人十蘇錢。」

「確有其事,」聖彼得提醒說,「然而,那是一枚偽幣。」

「這我不用擔心,」馬利科爾納說,「他總能想辦法花掉的。」

「你主動行善,就是這些嗎?」

「噯,我主,實在記不清了。有道是:左手給出去的,右手就會忘記。」

顯而易見,在這些漂亮話里既沒有隱藏著任何善行,也沒有絲毫善意,哪兒值得一個靈魂在最高法庭上大談特談。看來天主非常生氣。為了不讓執達員聽懂他們的話,天主用希伯來語對聖彼得說:

「都怪您辦事輕率,弄得咱們進退兩難。這個執達員,顯然是個微不足道的傢伙,本來就該下地獄。可是,您的起訴不得要領,而且,您還嚴重地損傷了他的職業自尊心。咱們對他應當公道,有錯就改過來。事已至此,我如何處置他呢?我總不能為他打開天堂的門吧,那樣勢必會引起軒然大波。怎麼辦呢?」

聖彼得心裡不痛快,一言不發。這個案子若是完全由他做主,執達員的命運早就判定了。

天主見他一臉怒氣,未加理會,便轉身用地道的法語對馬利科爾納說:

「你是一個惡人,不過,聖彼得出了差錯,反而倒把你救了。你倖免下地獄,當然不會再叫你下地獄,這是天條所不能允許的。由於你不配進入天堂,我只好讓你還陽,接著干你執達員的行業。這回可別再錯過機會啦,盡量行善積德吧。去吧,機不可失,珍惜給你的寬限。」

次日清晨,馬利科爾納在他妻子身邊醒來時,本來可以認為是夜裡做了一場夢。但是,他絕不會搞錯,於是就考慮如何拯救自己的靈魂。八點鐘,他走進辦公室,心裡還在琢磨這件事。給他當了三十年文書的老布里松,這時已經在辦公桌後面坐下了。

「布里松,」執達員進門說,「每個月我給您增加五十法郎薪金。」

「您太體貼人啦,馬利科爾納先生,」布里松合攏雙手,受之有愧地說,「不勝感激,馬利科爾納先生。」

他這種感激的表示,並沒有觸動執達員的心腸。馬利科爾納從壁櫥里取出一個新本子,在第一頁上畫了一條垂直線,分成兩欄。在左欄上端,他用圓體字寫上:「惡行」;在另一欄上端,相應地寫上:「善行」。他決心嚴於律己,如實記載,絕不遺漏任何對自己不利的事實。他就是以這種嚴格的公允精神,檢查他這一天早晨的行為,沒有發現任何應該列到左欄的事情。在善行欄里,他寫道:「我主動給我的文書布里松加薪,每月增加五十法郎,按說,他是不配的。」

將近九點鐘時,他的最大主顧喬治林來拜訪。喬治林是本城的一個大房產主,擁有四十二座房子。有些客戶交不上房租,他不得不經常請馬利科爾納出面交涉。這次,有一戶實在貧困,欠了兩季度房租未交,房產主就來找馬利科爾納商量對策。

「我不能再等下去了。這六個月來,他們說得好聽,可是盡拿話來搪塞人。把這件事了結算啦。」

馬利科爾納盡量為那些困難的房客辯護,但做得非常勉強。

「這事我想啊,從您的利益考慮,是不是最好同意他們緩交。他們的傢具,不值四個銅子,就是拍賣掉,也抵不上您房租的十分之一呀。」

「這我何嘗不清楚,」喬治林嘆口氣說,「唉,我心眼兒太好了,人哪,心眼兒總是好得過分。那些人就是鑽這個空子。我因而來找您,請您採取必要措施。要知道,我有一百五十一家房客。萬一傳出風聲,說我心眼兒好,那我以後收房租,恐怕連一半都收不上來。」

「這話不假,」馬利科爾納附和說,「凡事都要考慮到後果。不過,喬治林先生,您盡可以放心。我碰見過不少人,無論到哪兒,我從沒聽人說您心眼兒好。」

「那真謝天謝地。」

「從某種角度來看,也許是這樣。」

馬利科爾納沒敢把自己的想法全端出來。一個人死後,靈魂到了天主的法庭,全城對他善行的頌揚聲卻已先行傳到,這種處境好不愜意,執達員非常嚮往。他把客人送出門,轉身直奔廚房,當著他妻子的面,對女僕劈頭一句話,把他妻子嚇壞了:

「梅拉妮,我每月給你增加五十法郎。」

他沒容人家感謝,便回到辦公室,在他那記事本的善行欄中寫道:「我主動給家裡的女用人梅拉妮每月加薪五十法郎,然而,她是個邋遢鬼。」

再沒有什麼人好增加薪水了,他就到本城的貧民區去看望一些窮苦家庭。那些人家見他進門,心裡免不了惶恐,對他的態度相當抵觸而冷淡。他就趕緊讓他們放心,走時丟下五十法郎。他前腳一走,接受他施捨的人便把錢放進兜里,通常還咕噥說:「老扒手(或者老殺人犯,或者老守財奴),他從我們窮人身上搜刮錢財,當然可以用來充當善人啦。」可是這不過是一種說話的方式,一聽就明白看法改變了嘴上還硬。

馬利科爾納還陽的當天晚上,在本子上就記了十二件善事,花了他六百法郎,而且一件惡行沒有。次日,以及後來幾天,他繼續散發錢財,周濟窮苦人家。他給自己立了一條規定,平均每天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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