銅像

從前有一位發明家,名叫馬爾丹,大家以為他早已物故,在巴黎的一座小廣場上給他立了一尊銅像。他的這一尊全身像,是一色青銅鑄成,大衣襟宛如在風中微微飄動,就像在生活中常見的那樣,摹仿得非常逼真。座石上面刻有四行字:「馬爾丹,一八七七——一九二四。Pandemonium mirabile 的發明者。」

說實在話,這項發明究竟是什麼東西,沒人說得上來,就連馬爾丹本人也忘記了。也許是一種電水壺,可以隨意改成熨斗和烘蜂窩餅用的鐵模。或者是一種頂針,既能用來修指甲,又能用來做針線活兒。再不就是一種什麼機械,它的出現使剃刀與打火機製造業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他長期從事發明創造,搞出許許多多的新東西:發動機、電池、線圈、彈簧、傳動桿、各式各樣齒輪。在他的記憶中,這些東西全攪在一起,成了一筆胡塗賬。有時候,他甚至重複發明一種機械,殊不知早在十五年或二十年前,他就交付工業投產使用了。

就在人們揣測他逝世之後幾年,馬爾丹來到他的銅像附近定居。他把一間閣樓改成工作室,並且住在裡邊。工具和各種小巧的鋼鐵製品,一直堆到床頭,他就在這些東西中間過著完全孤寂的生活。小火車、汽車、會跳舞的玩偶、能躥跳的野獸等兒童玩具,緊挨著機械掃帚、求數學開方根的儀器、自動天平、滅火器、打火機、燙髮器,以及數不清的其他種種發明。大部分物品擱置了很久,已經蒙上一層厚厚的灰塵。牆壁上也掛滿了新奇的東西,其中有一架蒸汽掛鐘,曾獲得一九○○年博覽會榮譽獎。他深居簡出,從來沒有人去打擾。有一次,女門房到他的房間,剛一進門,迎面飛來一隻機械蝙蝠,可怕的翅膀擦了她一下,以後說什麼她也不進去了。這樣,無人打擾,倒也安心,他就從早干到晚,搞發明呀,寫寫畫畫呀,銼呀,銑呀,裝配呀,忙個不停。甚至在睡覺的時候,他也不得安穩,滿腦子想著發明;有些設想簡直刻不容緩,攪得他躺不住,常常半夜跳下床,在燈下幹起來。

傍晚時分,他上街去吃飯。他給自己規定每日一餐,不過吃得稍微講究點兒。去街道的飯館之前,他先到他的銅像那裡轉轉。這是他每天的消遣。如果天氣好,季節宜人,他往往在那裡多待一會兒。他的最大樂趣,就是坐在小廣場的椅子上,瞻仰他的鑄像。銅像在座石上居高臨下,俯視熙來攘往的行人與車輛。他身邊常來人坐坐,有情侶,有被孩子拖累一天來鬆口氣的母親,有幻想找個棲身之所並填飽肚子的流浪漢。但是,誰也沒有留心他目視的方向。那銅像是一副發明家的姿態,左手兩根指頭托著腦袋,右手在撣大衣上的灰塵,以鑄像特有的深邃目光,彷彿在觀察著發明試驗。

馬爾丹並沒有因為這種榮譽而躊躇滿志,但是,他感到稱心如意,認為這是他的天才的鐵證。黃昏時分到小廣場上散散步,是他自省的一個機會;他平時忙得不可開交,難得有這種閑暇。不過,他在銅像身上尋找自己的特徵時,對眼前如此高大的形象倒有幾分畏懼。他的形象定型為一副思想家的姿態,他每聯想到自己,就有些難為情。而且,他面對著鑄像,總覺得他是多餘的,活在世上幾乎感到內疚;他嘴裡叨叨咕咕地表示歉意,說他自己在死亡問題上弄虛作假。實際上,他感到自豪的是他的銅像,而不是他本人。

隨著歲月的推移,這種自豪感變得苛求了。行人對銅像的那種漠然無視的態度,馬爾丹看著很傷心。在廣場上穿來穿去的人們,從來不朝銅像望一眼。誰也不停下腳步,辨認辨認座石上發明家的光榮名字。晚飯前,人們在人行道上東一幫、西一夥地聊天,也無人談到銅像。馬爾丹既不感到辛酸,也沒感到怨恨,而是有一種隱隱不安的情緒,壓抑他的興緻。將近晚上六點鐘的時候,小廣場上著實熱鬧一陣;他覺得正是在這種時刻,銅像最孤獨了。行人熙熙攘攘,橫衝直撞,各人顧各人,對銅像高高的身影沒有一點人道的表示;他們匆匆忙忙,幾乎要把銅像撞翻。馬爾丹感到揪心,他想在別人的臉上捕捉一絲同情,哪怕有一點興趣也好,但總歸徒勞。即便有人心不在焉,舉目朝銅像沉思的頭顱望望,可那無知的表情,對銅像簡直就是一種侮辱。

當行人稀少的時候,他就找機會,想同偶爾坐到他身邊的人搭搭話。他向前傾了傾身子,怯生生地笑了笑,指著銅像低聲說:「他是馬爾丹。」他身邊的人報以淡淡的微笑,有時還乾脆聳聳肩膀,在喉嚨里咕噥一句:「這和我有什麼相干?」

他也常常擠到行人中間,裝成熱心求教的外地人,抓住一個人問道:「勞駕,打聽一下,您能不能告訴我,這個銅像是誰?」然而,他從來沒有碰上一個人能告訴他。更可笑的是,他向廣場上的小商販提出同一個問題,他們也回答不上來。

世人全那麼愚昧無知,全那麼忘恩負義,馬爾丹對此心如刀絞,工作起來比以前鬆勁多了,經常神不守舍。

他一想到他的鑄像那樣孤寂,手裡的工具便不覺掉下來。他在閣樓里痴痴獃獃的,心裡翻來覆去地咀嚼那種悵惘的滋味;有時候,上來一陣憐憫心,在屋裡坐不住,便放下手中的活,跑到廣場上,拜會他的鑄像,就像給人施捨一樣。他的生活漸漸失去了規律;從前,他致力於發明創造,必須把一切安排得井井有條。現在倒好,他甚至連表面上的借口都不要,成天總是往外溜。他還沾染上了壞毛病,諸如抽煙,看報。他想點子搞發明,腦子卻遲鈍了,手指頭也不那麼靈活了。他現在從事發明,幾乎毫無樂趣,只是為了生活。從前,他根本不愁生計,物質的需要滿足以後,他可以放手地干,創造一些沒有實用價值的東西,例如,在煤氣燈里轉動的鉛筆刀,就是一種純藝術品。現在,他越來越把精力放在賺錢的發明上,可是成效不大。靈感的火花難得迸發出一次。而且,他的思想散了,即使有了這種機緣,他也抓不住。

到了季節宜人的時候,他就到廣場上消磨掉大部分時間,目不轉睛地望著銅像,憂鬱的情緒轉為辛酸。他不再探問行人了。世人的無知與愚蠢,他已經領教過。他坐在街椅上,有時自言自語,就好像他是那尊銅像,站在高高的座石上在講話。「過去吧,」他對行人瞥上仇視的一眼,嘟嘟囔囔地說,「過去吧,渾渾噩噩的世人。我鄙視你們。我唾棄你們卑劣下賤的本性。我把銅膀胱的尿全澆在你們的頭上。總有那麼一天,你們這群可憐蟲要死得乾乾淨淨,你們的愚昧就像一塊重石,將你們深深地壓在地下。而我,仍將屹立在座石上,看著你們這些行屍走肉過去。我將永世長存。我憑著我的工作、我的聰明才智,登上了座石,變成世間的一塊岩石。我不需要你們來崇拜,這對我的永生不會有絲毫助益,也擋不住我嘲笑你們凡夫俗子的醜樣兒……」

說過這番話,他內心還是平靜不下來。他這樣咒罵行人的時候,往往懶得動腦筋,不去想像他是銅像,因而,表達蔑視的語言就更具有個性,也更加直接。譬如,他有時大聲說:「你們是狗屎堆」,有幾個行人聽了非常詫異。有一天,他自覺失言,後悔了起碼有一陣子,悔不該以這種方式來表達痛恨。那天,有一位婦女坐到他的身旁,看年紀有五十上下,衣著不華麗,手中拿著一束蝴蝶花。馬爾丹沒有注意身邊有人,對著廣場上的寥寥行人,又發泄起胸中怒火。那位婦女環顧左右,認定只有她一個人聽得到,便氣勢洶洶地開了腔。她站起身,上下打量這個出言不遜的人,對馬爾丹說:「先生,您實在粗野。」馬爾丹猛地愣住了。那些激烈的話,他是信口開河說的,只是針對一般而言,幾乎是哲理性的,無論怎樣也不是針對哪個人。但是,若說他這樣罵大街,只是表達一種思想看法,實在令人難以信服。再說,那位婦女也沒容他分辯,又打量他一眼,便朝廣場中央走去。她徑直走近銅像,在它下面停住,接著默禱起來。馬爾丹見此情景,先是困惑不解,繼而感到內疚與愕然了。他心情一陣激動,身子動彈不得,好像釘在椅子上似的,覺得要暈過去了。等他的腿腳聽使喚了,他就向廣場衝去。那位婦女正踮著腳尖,往座石上銅像的雙足四周撒蝴蝶花。馬爾丹跑得上氣不接下氣,在她身後囁嚅了幾句話。她猛然一回頭,見是那個野蠻的傢伙,嚇得驚叫一聲,連忙握緊她的傘柄。馬爾丹恭恭敬敬地表示歉意,解釋說他是馬爾丹的多年老友,剛才她聽到的那些氣話,正是罵那幫忘恩負義的人、愚蠢的人。她的表情頓時變了,眼眶涌滿了淚水。

「對我談談他吧,」那婦女懇求說,「我多想聽聽別人談談他呀……」

「他是一個偉大的人。」馬爾丹說。

「對吧?一個偉大的人?還有一顆偉大的心呢,我最有資格講這個話了。您若是了解的話,先生,您若是了解的話……」

她神經質地一把抓住馬爾丹的胳臂,狠命地盯著看。馬爾丹呢,也熱情地端詳她,竭力把她想成是個妙人。但是,他沒法兒不覺得她是個醜八怪,是個尖酸刻薄的潑婦。

「您既然是他的朋友,」那婦女又說,「他一定常常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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