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重烏龜

在刮大風的一天下午,流浪漢走進村子。婦女們趁一周的好天兒洗衣服,花園的綠籬上白花花的,全搭著晾曬的床單。果樹之間拉了一條條繩子,繩上夾著餐巾、襯衣、外裝短褲、內衣短褲、襪子,在平原的風中啪啪地響,或者吹得鼓鼓的。流浪漢遠道而來,走得很累了,但是他並不特別急於投宿,先要看一看各家各戶的房舍。他渴望看到女人的微笑,聽到和氣的聲音,渴望人家友好地給他麵包和草鋪。到了村子的頭一戶人家,他從晾曬的衣物中,立刻就分辨出三條女褲,在風中鼓脹起來,那腰臀的尺寸,瘦弱的孩子才能勉強穿進去;旁邊晾的兩件男襯衫特別短,袖子又長得出奇,耷拉得很低。他想像這是勤勞而謹慎的農民夫婦;因自己的艱苦勞作而自豪:男人矮胖,面孔陰沉而內向;妻子身體精瘦,膽子小又好發脾氣。老實說,他不是想像,而如親眼所見。他憑著流浪漢的經驗,兩個人的形象就出現在他眼前,一個穿著短襯衫,另一個穿著瘦褲子,全是一副多疑而冷笑的樣子。到了下一戶人家,他看見許多男襯衫,就加快了腳步走過,就彷彿瞧見同樣數量的男人,排了長長的兩列,在看守他們健壯的手臂裝進穀倉的收穫。他走到第三戶人家門口站住,一見三條肥胖婦人的褲子,隨即就走開了,是被一陣風吹鼓的特大腰圍嚇跑的。流浪漢在村子裡走了許久,看了許多住戶,覺得沒有一家能歡迎他。褲子不是太肥大,就是太吝小,或者男襯衫打消他進門的勇氣。最後,他看見一戶沒有洗晾衣服的人家:樹籬上沒有搭著要漿洗的床單,也沒有一件襯衣、一條褲子在風中飄蕩。於是他上前敲門,叩叩門鈸,根本沒人應聲,他就毫不猶豫地決定進去。一到廚房他就感到放心了。一個受騙的丈夫坐在熄了火的爐灶前,雙手捧著腦袋。

「你好,烏龜,」流浪漢說道,「你看樣子特別痛心。」

「不錯,」烏龜答道,「我是個非常不幸的人。我老婆跟人家走了,夜晚我永遠睡不著覺了。」

「事情是怎麼發生的?」

「唉!就是這樣:我一點兒也沒有覺察出來,昨天早晨,我老婆去河邊洗衣服,中午我回家,還看見午飯都擺好了,但是我的餐盤裡放著一張字條,上面寫著:『我同我深愛的人走了,永遠不回來了。列翁蒂娜。』」

「你老婆長得漂亮嗎?」

「她長得漂亮不漂亮?啊!當然啦!她是當地最漂亮的女人。你只要見上她一次,就再也忘不了。」

一回憶起那不忠的女人,烏龜就痛苦地吼叫起來,雙手又抱住腦袋。這時,流浪漢走到廚櫃,拿出圓形大麵包,切下一整片。他還發現一塊冷肥肉、一罐醋栗果醬,以及一瓶只喝掉一點兒的紅葡萄酒。他就這樣吃了午飯,感覺好多了。他從掛在釘子上的一件外衣兜里掏出烏龜的煙斗,面對爐灶坐下,若有所思地開始吸煙。只可惜家庭主婦不在了,享受不到那種微笑、那種被當成朋友款待的滿足感。因此,他特別渴望幫助受騙的丈夫找回列翁蒂娜。他正準備提幾個問題,忽見廚房裡進來一個男人。那人神情沮喪,眼皮因流淚而又紅又腫。烏龜看都沒有看,便讓出位置;新來者坐下來,雙手抱住頭,以令人心碎的聲調嘆道:

「真沒想到列翁蒂娜欺騙了我……她跟另一個人走了……現在我的生活毀了,我再也振作不起來了。」

這工夫,烏龜則容光煥發,在廚房裡走了幾步,彷彿要活動一下腰腿,順手取了流浪漢叼著的煙斗,抽了幾口煙,也咕噥道:

「的確如此,我的生活毀了……一想到前天晚上,不會更晚了,她還叫我親愛的呢……」

「對,」剛坐下去的那人說道,「當時她叫我親愛的……對我說她還像頭一天那樣愛我……」

「我怎麼可能猜想到,第二天她就跟另一個人走了呢?」

「她那麼親熱……」

「那麼溫柔……」

「那麼多情……」

「還那麼美麗……」

流浪漢十分詫異,居然有兩個,而不是一個烏龜。他雖然走過許多地方,也總是徒步,卻從未見過兩個大男人如此融洽,分享一個女人的愛撫,還在一起直言不諱地談論。對這種百無禁忌的態度,他很反感,於是不耐煩地打斷他們的談話,問抽煙斗的那位:

「剛才你對我說,列翁蒂娜是你老婆吧?」

「對,」抽煙斗的烏龜嘆道,「她是我老婆。」

「我娶她差不多有六年了。」剛剛坐下的那個烏龜補充一句。

流浪漢幾乎認為兩個人是在戲弄他。

「怎麼,」他問道,「難道碰巧這地方有一種習慣,一個女人可以同時嫁給兩個男人嗎?」

坐在他旁邊的那個烏龜真有些氣憤了,吃驚地注視他,以責備的口氣答道:

「問得多怪呀:當然不是了,我從未聽說過一個女人同時嫁給了兩個男人!」

「就是這樣推測也相當庸俗下流了。」另一個烏龜朗聲說道。

他這樣表示了異議,便走到廚房的另一端,給停下的掛鐘上弦。流浪漢簡直大惑不解,心想他究竟喪失了理智,還是成為人家取笑的對象,可是看兩個受騙的丈夫又確實很痛苦,哪一個也沒有心情開玩笑。仍然坐著的那一位定睛看著自己的木底鞋尖,一大滴眼淚滾到面頰。看他那痛不欲生的樣子,流浪漢不敢問他了,於是躡手躡腳地站起來,走到另一位跟前:叼著煙斗的烏龜正踮著腳給掛鐘上弦。流浪漢急於了解這件事的奧妙,就湊到他的耳邊,以勉強聽得到的低聲對他說:

「我問你,你要坦率地回答我:你真的是列翁蒂娜的丈夫嗎?」

這個人兩手正占著,嘴叼著煙斗說不了話,只是皺起眉頭;可是廚房另一端,一個火氣十足的聲音回答:

「當然是我啦!我跟你講過多少遍,不明白你為什麼還懷疑。也太固執啦!」

流浪漢嚇壞了,又回到剛回答他的那人旁邊,這意外一驚,他心裡直發毛,一時提不出問題了。旁邊那人重又陷入冥思苦索中,而他從默想中出來,也只是心不在焉地問問幾點鐘了。流浪漢仍然心驚肉跳,幾乎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他掏出懷錶,舉到那人的眼前:時針指到四點差十分。他還在懷疑是否讓旁邊的人明白了他的意思;可是扭頭一看,只見另一個烏龜在撥時針,正好撥到了四點差十分。他這才開始猜到點兒真相;他又同兩個主人交談幾句之後,終於明白他與之打交道的,是有兩個身軀的同一個人。這現象實在怪誕,但也沒有什麼可怕的。他甚至感到對這個人滿懷憐憫,覺得這個人肉體負擔太重,特別容易受到傷害。他十分關切地同主人說話,盡量以友好的話語安慰他,但也不失時機地滿足自己的好奇心。

「列翁蒂娜還是要回來的,」流浪漢說道,「女人厭倦情夫比厭倦丈夫還要快。你從前受過騙嗎?」

「沒有,這是頭一回。而且,這種事在本村也從來沒有發生過。這就是為什麼,我心裡亂成一團麻。」

「列翁蒂娜可能藏到什麼地方,你一點兒猜疑都沒有嗎?」

受騙的丈夫根本無從猜想,他甚至也沒有認真想一想。從他回答的方式就能感覺到,他受累於自己的兩副軀體,既想像不出,在現實中也不能經歷一場艷遇。他痛心疾首的,也許主要不是列翁蒂娜的出走,而是不可或缺的一種習慣突然中斷了。流浪漢一邊談話,一邊盡量捕捉這兩張臉上顯露各自費神的不同表情。儘管二人大相徑庭,他們以不同的方式所表達的卻是相同的思想、相同的憂慮。在談話的過程中,流浪漢時刻都感覺到自己勝過兩個對手:他們回答得很吃力。受騙的丈夫照顧兩副軀體就夠忙乎的了,再也表現不出一絲一毫的好奇心,也永遠講不出一句話來,能表露一種超越自己習慣的思慮。他禁錮在狹小的、確定的範圍里,儘管乍一看,他的雙重形體給人以相反的印象。流浪漢特別渴望認識列翁蒂娜,了解她怎樣對待丈夫,把他看做一個人還是兩個人。不忠的女人不知去向,這在流浪漢看來並不是不可解的秘密,稍微考慮一下就可能發現她藏匿的地方。

「喂,你對我說昨天早晨,她還去河邊洗衣服來著。衣物一定很多,帶著那麼多東西,她不可能逃出去很遠。」

受騙的丈夫聽了這種判斷,顯得十分驚訝。他那兩張面孔顯示出智慧的高度緊張。

「衣服她是用什麼裝著帶走的?」流浪漢問道。

「她是裝在兩隻籃子里,」受騙的丈夫回答,「現在我想一想,甚至覺得這事相當怪。往常她去河邊洗衣裳,總推著兩輛獨輪車。」

「哦!那麼她要跑兩趟啦?」

「不,她只跑一趟。」

「可是你對我說,她的衣裳是裝在兩輛獨輪車上。她不能同時推兩輛吧?」

流浪漢感到,受騙的丈夫用他那兩雙眼睛,驚愕地注視他。他明白這又是忘了什麼事,就不再抓住這一點不放,繼續按他的思路想下去。

「總而言之,列翁蒂娜裝在籃子裡帶走的,很可能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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