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時間

蒙馬特爾 住著一個可憐的人,名叫馬爾丹,他每兩天只在世上存在一天。在一天二十四小時中,從午夜到午夜,他像我們大家一樣正常生活,在隨後二十四小時,他的肉體和靈魂就返回虛無中。為此他很煩惱,其緣由也有好幾條。空日他毫無印象,而在他的記憶里,滿日和滿日銜接在一起,因而他覺得生活短促,越短促他越千方百計使生活了無生趣。他尤其感到羞愧:鄰居們萬一了解他這種反常生活,准要對他側目而視。每兩天只存活一天,這種事也為常理所不容。馬爾丹本人就很反感,認為讓世人接受如此荒唐的現實,是很危險的事。這就是為什麼他竭力掩飾,不讓他間歇生活的秘密泄露出去,而他恍若過了五年的十年間,他完全守住了這個秘密。

馬爾丹無需謀生,他叔父阿爾弗雷德留給他的遺產,足夠他這種半生存的需要了。他有這樣的家境實在萬幸,因為,適於每兩天只能幹一天這種特點的工作,恐怕少而又少,也許根本就沒有。他住在托洛澤街的一座老房子里。托洛澤街徑直爬上高地,而勒皮克街與它的始點和終點相同,但是走了一個弦線。他住在五樓一間獨居室,自己花少許錢置辦了傢具,每年房租為六百七十五法郎。他是個安靜的房客,從不接待任何人,在樓梯上也避免同人說話。鄰居對他從無怨言,而看門的女人挺敬重他,因為他長得相當好看,還蓄著兩撇漂亮的小鬍子。

馬爾丹生存的日子,天一亮就起床,免得虛度一點兒光陰,他急忙穿好衣裳,便上街了。他覺得上床睡覺不是前天,而是昨天夜晚,一想到自己沒有經歷的這一天,心頭就發緊。沿路商店都關著門,他必須走到一個地鐵車站,才能買到一份報紙,從報上看到幾個圖景,算是了解一點這無法確定的二十四小時。他側耳傾聽行人的談話,心裡琢磨世上沒有他,人們都做了什麼。他時刻捕捉到的昨天這個詞,激起他的好奇心,也激起他的渴望和遺憾。對他來說,這是一天最難過的時刻。有時他就感到痛苦不堪。這一生,僅僅了解他生活的當天,既沒有昨天,又沒有明天,這在他看來是最殘忍的刑罰。他買了報紙,走進一家咖啡館,在最里端撿一個座位,一邊吃早飯一邊看報。他先瀏覽標題,然後再看每個版頁的詳細內容。早晨要上班的男人,都站在櫃檯前喝咖啡,高聲交換有關昨天白天或者夜晚天氣的看法。馬爾丹一邊注意聽人交談,一邊排除他前天最後的記憶,騰出位置給報紙為他帶來的事件。

最後,他看了看錶,又產生另一種惶恐:時間的流逝。看昨天的新聞,時間逝去快得驚人。馬爾丹急忙付了咖啡錢,前去他早已選好的路線散步。他避開巴黎市中心,那裡花花綠綠的街景,甚至妨礙他窺伺時光的流逝。他喜歡散步的地方,其中有小教堂街區北部。他沿著里凱街走去,出來便是一片煤氣儲存罐、鐵道和貨車站的景象,那凄涼的景象宣示著一種無窮盡的流逝。他在最好的日子裡,覺得在平展的鐵道線上,比其他任何地方時間都過得慢些。不過也有些時候,他沒有多想,觀賞起一輛未挂車皮的火車頭、一團黑煙,或者一條鐵軌的彎道。突然他發覺不經意間,一個小時流走了。於是他頭嗡的一下,重又開始散步,眼看著錶針跳動,最後乾脆採用他所發明的花招兒。譬如他佯裝要乘坐火車,提前一小時到達火車站台,希望在等待中時間顯得特別長。然而他這種策略用幾次就失效了。而且,在乘客最少的時刻,乘坐城郊有軌電車遊逛,哪怕是在細雨霏霏的日子,他也不會產生更多的錯覺。錶盤上的針加速旋轉,他要拖住時間的一切努力適得其反,只能促使時間加快逃逝。他還曾試圖白天在房間里呆一段時間,目光凝視壁紙上的一個圖案,從而讓神思固定不動。然而他不由自主,總是心猿意馬,牆壁上的圖景十分活躍,他真覺得是在看電影。

中午時分是馬爾丹僅有的樂觀時刻。他在勒皮克街市場買些食物,上樓回到家中,在酒精燈上做午飯。遊逛了一上午,他還真餓了,他吃著牛排或者苦苣菜的時候,才能多少安慰一點他憂傷的心情。

「每兩天生存一天,」他心中暗道,「這也許不怎麼樣,但是總比根本不存在要強。這比死了或者還沒有出生要強。如果想一想所有那些本可以出生卻沒有機會的人,想一想所有那些甚至連一天生活的滋味,連半天、四分之一天生活的滋味都沒有嘗到的人,那就不應該抱怨了。」

然而,明智和常理並不能給他多久的安慰,它們一失去腸胃滿足感的支持,就變得幾乎毫無價值了,下午時段並不比上午少揪幾分心。

夜晚,他還在行人寥寥的街道上久久散步,直到十一點鐘才回家,上床幾乎馬上就進入了夢鄉。午夜十二點整,他就忽然消失,二十四小時之後,他又在原地重現身形,繼續做中斷了的夢。馬爾丹出於好奇心,經常熬夜,等待自己化為烏有的難以想像的時刻。可是他從來就沒有觀察或者捕捉到什麼,甚至連瞬間的情景也沒見到。如果在午夜前的一秒鐘,他正在解背心的鈕扣,那麼恢複原形的一秒鐘,他還在做同樣的事情。然而整整一天過去了,他只有下樓到街上,才能得到證據。既然死亡的時間段絲毫感覺不到,他就決定午夜之前睡覺,以便避免無謂等待所產生的惶恐不安。

總的說來,這個秘密不大可能為外人所知,只要馬爾丹別冒冒失失在一個公共場所過夜,而這方面他也十分小心。然而有一次也相當驚險。他不存在的一天,房間的籠頭跑水了,淹了下面的房間。女門房聞訊趕來,敲他的房門,她看到房門是用鑰匙反鎖上的,以為他死了,便讓人找來鎖匠,打開門一看,房間里活不見人死不見屍。房客的帽子還掛在牆上,衣服疊放在一張椅子上,還顯得挺乾淨的內衣吊在窗戶的長插銷上,但是不見馬爾丹。別人也不會猜測到真相,但是這件事在樓里鬧得沸沸揚揚。第二天,馬爾丹照習慣早早下樓,女門房叫住他,面帶幾分威脅,問他那樣神神秘秘是何緣故。馬爾丹倒相當鎮定,沒有陷入無法說清的解釋中,他若無其事地回答道:

「真的,我根本鬧不清是怎麼回事兒,不過,您穿著這件絨布晨衣,簡直沒那麼合身兒的……嘿!對,沒那麼合身兒的……」

「您這樣看?」女門房說道。

她和氣地微微一笑,馬爾丹也就再也沒有什麼麻煩了。出了這件事之後,他就格外小心,睡覺之前鎖門時,再也不把鑰匙留在鎖孔里。

九月的一天,馬爾丹愛上一個人,這正是他最害怕的一件事。他看見一個漂亮女人,通常是小心地垂下眼睛。可是那天早晨,他在勒皮克街的一家肉鋪里,忽聽身後一副金嗓子說道:「切一小塊肉,二十到二十五蘇的。」就一聽鍾情了。他回過頭去,看見一位目光溫柔的年輕女子,具備全部條件,能引起一個每兩天只生存一天的可憐男人的相思。年輕女子也被他那熾熱的目光,被他手上拎的一份單身漢吃的牛排所打動,便有意讓他看出她臉紅了。

每兩天,馬爾丹都在勒皮克街市場上遇見那女子,他們還眉來眼去。他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遺憾,自己不能像平常人那樣生活。他不敢向那年輕女子搭話,唯恐一場際遇後果不堪設想。

「她怎麼能適應我這樣一個男人呢?」馬爾丹想道,「每兩天當一天寡婦,這對一個女人肯定不是什麼痛快事兒。再說了,我不存在的日子,會叫人怎麼想呢?」

然而,一天下雨的早晨,馬爾丹邀她到他傘下避雨,她接受了,同時笑得那麼甜美,馬爾丹就再也控制不住,向她表白了愛情。他隨即咬住嘴唇,可是太遲了;她在傘下已經緊緊握住了他的手。

「我也同樣,」她說道,「我見您拎那份牛排的那天起,就愛上您了。我叫亨利埃特,住在杜朗丹街。」

「我呢,」馬爾丹則說道,「我叫馬爾丹,住在托洛澤街。我非常高興。」

走到杜朗丹街要分手的時候,馬爾丹心想怎麼也得跟她定個約會。

「如果您願意的話,」亨利埃特說道,「明天全天我都有空兒。」

「不行,」馬爾丹臉一紅,答道,「明天,我不在家。後天怎麼樣?」

約會地點定在克利林蔭大道的一家咖啡館,兩個人都準時赴約。他們彼此客套話講完了,馬爾丹便長嘆一聲,這種形勢他早已思之再三,現在就明講了:

「亨利埃特,有一件事我還得向您承認。我每兩天只存在一天。」

他從亨利埃特的眼神看出她沒聽明白,便把事情整個兒向她解釋一遍。

「就是這樣,」最後他聲調惴惴不安地說道,「我願意讓您了解這種情況。顯而易見,每兩天存在一天,這不算多……」

「哪裡,」亨利埃特不以為然,「這已經不錯了。當然了,天天都最好在一起,尤其開頭的日子。然而生活就是這樣,人不可能想幹什麼就幹什麼。」

馬爾丹一隻手放在她的肩胛上,另一隻手兜在她的左乳房下面,二人就摟著親吻,一直到喝開胃酒。一小時之後,亨利埃特離開她在杜朗丹的住房,搬到托洛澤街去。這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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