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下

仙女烏狄娜在河底受懲罰,九百年才出來。

「月光多美啊,」她說道,「呼吸也舒暢,我也確實憋悶得太久了。我本不該說這話,不過我以為,我的餘生全泡在水裡了。啊!休想再讓我到水中兜圈子去了……」

這工夫,她甩著仙女們都有的長長的金髮,輕輕拍打她那已經穿舊了的薄紗衣裙,而有點濕的衣裙便落下水珠,彷彿灑下月光露。她向河面俯下身去照照花容,顯然喜滋滋地說道:

「我可不願意空抱幻想沾沾自喜,但是我明顯感到,從卡佩王朝 初建以來,並沒有什麼變化……」

的確,無論從身段還是面容來看,估摸她只有十八歲。她從金色腰帶上抽出魔棒,這是她施法術的工具,在空中划了三圈,只需一聲召喚:

「布里丹、布里東、布里黛娜!」

三隻大白兔,駕著一輛玉石水晶車,隨即從地里出來,只有車輪是整塊黃金打造的。烏狄娜坐上去,車駕便在國家公路上飛也似的賓士起來。春天的月夜,仙女便沉醉於飛馳的車速和呼呼的風聲。

「在河底待了九百年,還是有點兒益處,出來幾乎用不著拜訪誰了。除了幾位同事,就再也不認識什麼人了……」

烏狄娜這樣遐想,套在另外兩隻兔子前面的布里黛娜突然豎起前足,不安地吱吱叫起來。仙女瞧見一名騎警擋住了去路,向她要通行證,那種優雅姿態足以打動一名郵政職員。

「您沒有車燈,」警察說道,「我要給您做筆錄。沒安車燈不可以夜間旅行。」

「車燈,警察先生,要車燈幹什麼呀?星空上的月亮那麼明亮,猶如茉莉花叢中的一朵玫瑰,為什麼要車燈呢?」

「這同茉莉花毫無關係。我只認規章。請問您的姓名和職業。我依法要求您回答。」

「可是,先生,我不明白,您了解我的姓名有什麼用。唉!我這姓名,被遺忘很久了……」

「我再重申,您必須服從。您怎麼稱呼?先告訴我您的姓氏,然後再說名字。」

「我叫烏狄娜,警察先生,不過,我可以向您肯定,沒必要……」

「職業。」

「仙女。」

「我問您職業,您還不明白嗎?您在生活中是幹什麼的?您從事什麼職業?」

「先生,我對您講了,我是仙女。老實說,我有好長一段時間沒有實踐了,不過您瞧,我還有魔棒,在此我也敢說,我絲毫也沒有喪失原先的法力。」

烏狄娜耍弄著魔棒,這便惹惱了警察,他氣哼哼地咕噥道:

「這可不是開玩笑的時候。首先,烏狄娜這個姓氏是什麼意思?您姓烏狄娜,叫什麼名呢?」

「就是烏狄娜,我沒有名字。我們仙女,本來就沒有家庭,名字沒有用。」

「必須有個名字,」警察說道,「這是必備的,法律有規定。」

這時,他注意到這名輕罪女犯所乘的車駕很特別,就感到越發可疑了。

「上帝啊,布里黛娜,」仙女說道,「你別這麼搖擺尾巴,將路上的塵土全揚起來了;還有你,布里東,你也消停點兒,別亂蹦亂跳了,繩套別掙斷了……您瞧,先生,我這三隻兔子都等得不耐煩了。得,布里丹也跟著添亂了,瞧他那麼劇烈地擺晃頸圈。」

「哼……我看這一切都不清白,不合乎規定。您有證件嗎?」

烏狄娜心下明白,不施點兒法術,她是難以脫身的;但她是心地善良的仙女,不忍將可憐的警察變成美利奴羊 ,或者變成咖啡磨。她常說,那些雞胸駝背的老巫婆夠多的了,總是折磨可憐的世人。烏狄娜猛然靈機一動,將兔子趕到警察的鼻子底下,悄聲透露:

「警察先生,看得出來,您這種好奇心,對我的情況什麼也不會放過。真的,不如馬上說出來:我是省長夫人。而且,在省政府,我好像見過您。上面對您的評價似乎挺好……」

警察聽了,身子搖晃,在馬上坐不穩了,他舉手敬禮,驚訝得緩不過神兒來。

「會是這樣,」他說話結巴起來,「我不可能,確切地說,我哪兒知道是跟誰打交道……當然了,規則也不是非得照規則辦。不管怎樣,假如您掛了一盞車燈,也許我倒覺察出點什麼了……」

他掉轉馬頭,一直避讓到路溝里。兔子拉車跑起來,烏狄娜拋給他一句:

「警察,我向您許諾,您很快就會有我的消息,好消息!」

只因她那寬厚的胸懷,已經想到讓他戴上下士的肩章。兔車飛馳,穿過鄉野,仙女考慮剛才警察糾纏,耽誤了寶貴的時間,且不說在河底度過的那九百年。她匆忙做了一件好事,出於善良的天性,也為了重震已經久違的響亮名聲。須知不乏壞心腸的仙女,總好譏笑一個遭遇不幸的女伴。

通常,烏狄娜保護孤兒寡母,免除許多家庭的賦稅,幫助遭難的君主奪回王冠,參加他們女兒的洗禮。不過,她的大事還是愛情,倒不是說她從未迷戀上一個年輕人;這是個老生常談的話題了。其實,烏狄娜樂意成全受迫害的情侶,方便困難重重的幽會,準備嫁妝送給窮苦的美麗姑娘,讓那些爭婚的粗俗女子和肥胖的求婚男人出醜。當年做事總出於好心。這回從河裡出來,烏狄娜看到她的任務複雜了:根本沒有需要幫助、給予嫁妝的少女,也沒有按照習慣十六歲要結婚的姑娘。

「事情不會來得這麼快,」她心中暗想,「必須花點兒時間了解情況,方能碰到合適的人家。不過眼下,我可以找點兒別的事干。啊!如果能遇見陷入絕望、心如死灰的情侶,那就正是我該管的事兒。」

仙女只要一表示:就適時應來盡來了。烏狄娜到一處十字路口,猶豫起來,便下了車,放開兔子去一塊菜地吃青菜。她瞧見路邊有一個棕褐色頭髮、非常英俊的青年,坐在駕駛座旁的踏板上,正捂著方格手帕哭泣。烏狄娜在河底,見過不止一輛汽車,看見這一輛也不感到驚奇,她首先詢問這樣一表人才的青年,為何深深陷入絕望。開小轎車的人抬起頭,一見烏狄娜長長的秀髮便明白,面前是一位仙女,但是開頭絲毫也沒有流露出來。

「哦!夫人,」他說道,「我是最不幸的青年。我叫雅可,愛上一位美妙的姑娘;她善於彈三角鋼琴,通過了中學會考,她那頭捲髮能保持一整年。她名叫瓦朗蒂娜,對,夫人,叫瓦朗蒂娜。剛才那會兒,她還稱我為她的寶貝,不大工夫,我們又爭吵起來。她硬說piano(鋼琴)書寫有個x,而我很清楚,piano書寫有個t 。這個女孩子非常敏感,要知道,是個神經過敏的姑娘,她操起玻璃水瓶,就朝我的頭砸過來,我們相互辱罵,我講了無可挽回的話便憤然離開。我為這件事會痛苦一輩子!」

「您特別愛瓦朗蒂娜嗎?我是說一種誠摯的愛,我唯一能感興趣的那種愛。」

「哦!夫人!我活在世上,只是為了娶她。我們倆相識已經兩個多月了……」

「您認為您的打算碰到嚴重的困難了嗎?碰到真正不可逾越的障礙了嗎?」

「可以說根本不可能結婚了。」

「喏!您可以慶幸有了好運氣!」

「怎麼回事兒?您是想說我可以期望有朝一日能娶瓦朗蒂娜為妻嗎?啊,夫人?」

「就是嘛!就是嘛!您這事兒我來解決,您不必擔心了。現在,事情已經成了。」

「您要對她說,piano書寫有個t,而不是像她愚蠢地硬說的那樣,有個x……」

「這樣真的不妥,因為,我根本不知道是怎麼寫的。不過,您就告訴我,您的未婚妻住在哪兒吧。」

「在我的左邊,進城之前的第三所房子,也就只有三十五公里遠吧。當然了,我開這六馬力的轎車送您去。這確實是一輛好車,跑起來車身非常平穩,您會讚不絕口的。」

「謝謝您,雅可,我也有代步的工具……布里丹、布里東、布里黛娜!今天吃這些就夠了。」

雅可一見由三隻白兔拉的車子,難以掩飾驚詫的神色,接著,他搖頭說道:

「這樣的車子倒很奇特,可是未免小了點兒,隨您怎麼說吧。我這輛車……」

話音未落,烏狄娜早已手挽韁繩,兔車猶如飛箭,賓士在進城的大路上。她心中喜不自勝,越想越高興,她即將成全兩個已經相愛的年輕人的美好姻緣。

「這個痛苦的青年,從我撞見他那麼氣餒的情況來判斷,事情不會自行化解,我必須盡全力干預進來。也許有哪個巫師同那家人聯手……嘿,那再好不過。再說了,這個雅可是個可愛的青年:面容清秀,舉止優雅,還有那雙眼睛……啊!那黑黑的大眼睛……」

烏狄娜這麼想著雅可,作為一位仙女有點兒不合情理。與此同時,雅可駕著汽車,也暗自慶幸得到一位善良仙女的幫助。汽車開了五分鐘,他驚訝地看到兔車駛到前面,兔子的四足越捯越快。他猛按加速器,但是眼前沒有兔車的影子,只見通往城市的白色道路。時速錶盤指向七十、八十,乃至九十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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