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廟大街那些流浪漢,受暴雨驅趕,紛紛逃離街椅,急忙找地方避雨。受追逐的身影在高高的長廊下遊盪,好在上面有承受狂風吹打的高架鐵路護棚遮擋。馬雅爾丟下他獨卧的長椅,在一陣穿堂風中猶豫,躲到高架鐵軌的一根砌石柱子後邊。那兒倒有個人做伴,可是,那個流浪漢瞧也不瞧他一眼。兩個人並排靠石壁站著,雙手插進兜里,低垂著腦袋,同樣下頦兒緊緊縮在外衣立領里。他們在市政街燈光亮中瑟瑟發抖。
「天氣真惡劣,」馬雅爾說道,「下起瓢潑大雨。這麼糟糕的夜晚……」
那人不應聲,眼睛也不抬一抬。那個矮個頭兒,一臉病相,長滿黑色發須。他身上的衣服也很單薄。
「都四月份了,很少見這樣的鬼天氣,」馬雅爾繼續說道,「你呢,從前見過嗎?你聽聽這風聲,嗷嗷叫,嗯……」
對方沒有答言,默不作聲,馬雅爾也就無奈認了。狂風在砌石柱之間迴旋怒吼,有時,一陣風潲來一簾雨,抽打著兩個流浪漢。馬雅爾又說道:
「這天兒,哪兒能待在外面呢,嗯?真不是待在外面的天氣。活見鬼……你怎麼不搭腔呢,說呀……為什麼?……我跟你一樣呀,說說話……」
小個子男人緊閉著嘴,始終一動不動,馬雅爾來火了:
「你這臭嘴,總該張一張啊!你當自己是什麼人啊!好了,說吧……對我講點兒什麼。看著我。跟你說,看著我。」
旁邊那人為了省勁兒,聳了聳一邊肩膀,咕噥一聲:「耍嘴皮子。」他那腮頰攣縮著,重又縮回到緘默中。
馬雅爾懇求道:
「唉!對我說說話……哪怕對我講,你在聽我說呢,只說這麼一句。有半個月了,沒人聽我說話。我習慣不了。跟我說說話,對我講講你的希望。喏,我還懷揣著八法郎五十生丁呢。」
旁邊那個流浪漢惱怒地瞥了他一眼。
「耍嘴皮子,讓我說著了。你身上若是有八法郎五十生丁,還待在這兒幹什麼……」
「什麼,那你想要我幹什麼呀?」
「如果照你說的,你還有八法郎五十生丁,你就不會在這裡了。在夜總會那一帶,不難找到還在開門的咖啡館。首先,也能找個睡覺的地方,花不了這麼多錢。你吹牛的話收起來吧,我不喜歡耍嘴皮子的人。」
馬雅爾在衣兜里摸索,讓硬幣相撞發出聲響,掏出來排在張開的手掌上。一共八枚二十蘇 和一枚十蘇的硬幣。
「喏,」馬雅爾說道,「這是什麼呀?瞧仔細了,告訴我這是什麼。」
對方用目光數了錢幣,氣惱地回答:
「你有錢,那就太好了。可我只想對你說,讓我安靜點兒。已經夠冷的了。」
馬雅爾又將錢幣揣回兜里,捅了捅他的肩膀。
「你瞧見了,」馬雅爾說道,「這不是瞎吹。聽我說,明天早晨,咱們一起去喝咖啡。不過,我希望你跟我說說話,希望你問我怎麼稱呼,來自何地……有半個月了,沒有一個人叫我的名字。我叫馬雅爾,很容易記住,嗯,馬雅爾……馬雅爾……」
「馬雅爾,」對方重複道,「你叫馬雅爾……說說看,你這身穿得蠻不錯呀……」
他摩挲著馬雅爾的灰色粗呢外套,燈芯絨褲子。
「差不多還有八九成新呢。我哪,我叫多米尼克·拉沃,對,多米尼克。我叫這個名字,絲毫也借不上力。也只有碰上今天這樣的機會,我才能想起來,再就是警察把我帶走那幾次,不過現在,他們認識我了,甚至不願意把我留在拘留所了。那麼你呢,我可從來沒見過……」
多米尼克毫不費力,就進入馬雅爾設定的程度,提出一連串問題。
「我是做什麼的?」馬雅爾回答,「那是一段奇特的經歷。我是半個月前病癒出院的。原先,我是駁船的裝卸工,時而在這裡,時而在那裡。總有活兒干。有不少人認識我,但是不知道他們在哪兒。一天到這兒,一天在那兒,這情況你也知道,不過,有不少人認識我,他們叫我馬雅爾,就像你也會這麼叫一樣。我那時過了一段好日子,今天我可以這樣說了。」
半晌,馬雅爾若有所思,彷彿講自己的經歷斷了思路。
「後來呢?」多米尼克有氣無力地問道,「你出了什麼事兒啦?」
「有一天,他們把我從一堆沙子上扶起來,送進醫院。我出院的時候,就跟個老年人似的軟綿綿的,胳臂軟綿綿的,渾身軟綿綿的。跟你說,一個老人。開頭,我還不願意相信。那天陽光微弱,不怎麼暖和,但是總算有太陽,我去了工地,到了拉佩碼頭。一個小夥子往車斗里裝沙子,活兒還比較輕。我湊過去,他把鐵鍬遞給我,可是,我剛鏟第二鍬,胳臂就不聽使喚了,身上其他部位也一樣,因為,不只是兩條胳膊出了問題。我看到這種情況,心裡就害怕了……噢,上帝啊,我心裡真怕。於是,我逃避到這裡,也不知道什麼地方。當時兜里還有一百法郎,而現在,你也知道,我到了什麼地步:只剩八法郎五十生丁了……」
馬雅爾做了個惶恐的舉動,緊緊摟住多米尼克的肩頭。
「這半個月來,我就在街上遊盪,到處是人。」
「正如你說的,」多米尼克附和道,「到處是人。」
「我看到那麼多人來來往往,開頭心裡還踏實一點兒。可以想像……嗯,想像出什麼呢?儘管人來人往,這樣也來不了錢。然而,有人是認識我的。」
「其實,你沒有什麼可抱怨的,」多米尼克說道,「你身上還有點兒錢。再說了,你這身穿戴挺不錯的,一副正兒八經工人的模樣。我若是你,就會試試干點兒什麼……」
「幹什麼呀?要幹活兒,那得有一把力氣。」
多米尼克咒罵了一聲,一陣狂風襲來,鑽進衣服里,吹得他的外衣像旗幟那樣啪啪直響。
「幹什麼呀?」馬雅爾聲調急促,重複道。
「真的,」多米尼克咕噥道,「你沒有智力。看你這傻樣就能明白,你一直像牲口似的幹活。對你是一點兒轍也沒有。」
「我不能說自己有智力,」老頭子辯駁,「不管怎樣,有人認識我。那時我什麼也不缺。還記得有一次,好幾個人聚在一塊兒,正在吃東西,其中有個大個子,他當著所有人的面說:『馬雅爾。』『就是我。』『馬雅爾,一把好手,幹活就是像樣。』你呢,你說我沒有智力;當然了,我也不會自誇,我不過向你重複他對我說過的話。我一下子失去的,正是體力。我就像一個老人了。」
多米尼克不再聽他講了,他盡量站著打打盹兒。馬雅爾搖晃他一下,婉轉地提醒他們的交易:
「明天早晨,去喝杯咖啡,總歸是高興的事兒。」
「好傢夥,」多米尼克申斥道,「用閑扯換杯咖啡。你也許以為我會不停地跟你聊個通宵嗎?你不會也要我牽著你的手吧?」
馬雅爾受此屈辱,便不再說什麼了,他思索了片刻,抬腳作勢要走開。對方卻一把抓住他的胳膊,用力把他拉住。
「別走哇。還耍起脾氣了。怎麼,不管我的咖啡啦?」
他那聲調里,含著不安的憤怒情緒。老頭子找回點兒面子,他得意而歡快地弄響衣兜里的錢幣。
「我總歸有這個自由,想去哪兒就去哪兒,」他說道,「我若是高興走開,那也是我自己的事兒。」
多米尼克拿出和解的姿態,勉為其難地擠出個笑臉。
「聽我說,我呢,聊些情況對你有好處。你呀,不是這兒的人,不知道應該怎麼做。等一會兒,就去地鐵站睡覺,那兒遮風擋雨,但是還得等一等。這會兒,警察正在拉客,會把我們清退的。那是個留鬍子的大胖子。跟你說,先待在這兒。」
一陣暴雨傾瀉下來,掃蕩著幾乎空無一人的大街。在人行道上,有幾個妓女溜著牆根兒走過去。對方阻止他離開,老馬雅爾太高興了,他又回到同伴身邊的位置,站在那兒默不作聲。
等了半晌,多米尼克掃視一下周圍的房舍和人行道。從某些跡象看,諸如一家旅館的照明,或者妓女搶著拉稀少的過客,他就判斷出到了離開的時刻了。他們在高架鐵軌的長廊下走二百米,就到達巴貝斯地鐵站了。馬雅爾稍微靠前,邊走邊哀嘆累得很。多米尼克說他也不好受。
「你那些故事就裝在心裡吧,如果當地所有流浪漢都抱怨起身體疲憊,飢腸轆轆,那可就沸反盈天,什麼也聽不見了。」
老馬雅爾這才住口,不再念嘆苦經了,他瞥了一眼,發現同伴走路有點兒瘸。
「你的腿怎麼啦?」他問道。
「屁話。」多米尼克答道,彷彿忍無可忍。
「你不禮貌,我是問你怎麼啦。」
「可是我要告訴你,你若是聰明的話,就會閉上你這張嘴;你會曉得,話多了惹人煩。看得出來,你呀,你有幾個小錢。哦,是啊……」
多米尼克走路很吃力,每走一步,他都費勁帶上往後拖的腿,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