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勞夫人瞪著丹齊爾·坎特科特,看他粗魯地切著牛排。坎特科特吃完飯,不禁長長地舒了口氣。彼得平時只吃些西紅柿,他靠這些西紅柿就完全可以培養自己的哲學天賦了。他對自己的家人非常寬容,並不在意他們在吃的方面有著各自不同的嗜好。但任何好味道都不能改變他對素食的偏愛。而且肉類食品經常會讓他聯想起他的工作。其實任何食物都不會有皮革那樣的氣味,只不過有時牛排的味道和皮革有點相像。

晚餐後丹齊爾經常會沉浸在詩歌的世界裡。不過他今天並沒有像往常那樣打盹。他立即動身去找工作「養活自己」。但到處都不景氣,在萬般無奈中,他只好到《米爾恩鏡報》辦公室討要一筆預付款。他曾經為他們寫了一篇嘲笑教區委員的時論性文章,但他並沒能拿到稿費。之後,他又來到了《快餐導報》編輯部,想為他們寫一份關於熏鹹肉方法的文章,丹齊爾對腌制鹹肉有獨到的心得,通曉煙熏和乾燥的方法,因為他曾經在《新約克郡傳奇》雜誌負責過美食方面的報道,但《快餐導報》的編輯對他的想法絲毫提不起興緻。丹齊爾同樣知道許多其他獨特的技法,包括織布機的工作原理,捲心菜葉和鼻煙是如何製造出來的,以及下水道的內部結構等等。他從很小開始就為那些商業性的報紙寫稿了。但現在這個行業充滿了競爭,有太多通曉植物和機械結構、同時又有著文學天賦的年輕人搶著要在報紙上刊登自己的作品。格羅德曼可能沒使丹齊爾的寫作能力退步,但因為最近幾個月丹齊爾把精力主要都集中在了《我抓住的罪犯》這本書上,使他和編輯們的關係疏遠了,因此不太容易接稿。當你的對手都在進步時,原地踏步無疑就是一種倒退。

在絕望中丹齊爾步履蹣跚地走過了貝斯納爾格林區。在一家門面很小的煙草店的櫥窗前,他停住了腳步。櫥窗上貼著的標牌上寫著:

「本店出售故事情節。」

通告接下去提到該店提供大量的故事情節——包括能引起轟動的情節,幽默的情節,戀愛的情節,宗教的情節和帶有詩意的情節。在店中還能買到完整的手稿,包括原版的小說、詩歌和故事集。

這家店鋪看上去非常骯髒,磚頭上滿是污漬,木料也全被熏黑了。櫥窗里陳列著一些發霉的舊書,和各式各樣的煙斗和香煙擺放在一起。櫥窗里的其他地方堆滿了未經裝裱、信手塗鴉的畫作。從標題中就可以看出這都是些風景畫。最貴的是中間那幅《清福德教堂》,標價九英鎊。其他的畫作標價從六便士到三英鎊不等。這些畫作中的風景絕大部分取自蘇格蘭——以湖邊的山巒為背景,以樹林以及湖面上樹木的倒影為主題。有些畫也會用樹做背景,這時湖泊就成為畫的主題了,天空和湖水在畫中顯得碧藍如洗。這組畫被店家命名為「手工原創油畫系列」。櫥窗里所有東西上都薄薄地蒙著層灰,像是統一撒上去的一樣。店主像是積年累月都呆在店裡,晚上也從不脫掉衣服休息似的。他形容憔悴,鼻尖通紅,黑色禮帽下藏著幾縷又長又乾的頭髮,鬍鬚烏黑茂密。他拿著一根細長的黏土煙斗,彷彿戲劇中的反派角色一樣。

「坎特科特先生,早上好,」他搓著手說。他的動作一半是出於天寒,一半是習慣使然。「你給我帶什麼來了?」

「什麼都沒有,」丹齊爾說,「不過如果你能借我一英鎊,我將給你一些絕妙的東西。」

反派角色甩了甩他的頭髮,眼裡充滿了奸詐:「如果你拿到了錢還會幫我干,那倒真算得上是絕妙了。」

店主拿這些情節派什麼用場,或是賣給什麼人,坎特科特從不知道且也不想知道。當今社會頭腦是廉價的,幸運的是丹齊爾在眼下還能找到個買主。

「你認識我這麼長時間了,應該對我有所信任吧。」坎特科特死皮賴臉地哀求道。

「信任已經死了。」反角噴著煙說。

「安妮女王還死了呢。」被逼急的詩人嚷道,他的眼神里露出了困獸般的凶光。他今天必須拿到錢,但店主實在太狡猾了,交不出故事情節,他就沒有飯吃。

可憐的丹齊爾只得轉身出門,他並不知道接下去該去哪裡。他站住腳,百無聊賴地看著商店櫥窗。他又一次讀著標牌上的字:

「出售情節。」

他久久地看著這個標牌以致完全忘記了字面的含義。當這行字再次出現在他的腦海中時,彷彿被賦予了新的含義。他重新走進店鋪,謙卑地向店主借了四個便士。接著他跳上了開向蘇格蘭場的公車,公車上的售票員小姐長得不錯,車子行進的節奏和他腦中的思緒難得地對上了步點,一時間,他把目前窘迫的處境和此行的目的都拋之腦後了。他從沒真正寫過史詩——除了那部《失樂園》——他以前的作品都是有關女人和美酒的,他經常會為自己的悲慘而啜泣不止。但除了熏鹹肉的文章以及攻擊教區委員的政論外,沒人向他買過任何文章。他是個奇特而狂野的男人,蕩婦在他的眼神注視下也會變得溫順起來。他的眼神能夠使任何一個女人都暈眩不已,逼得她們只能低頭瞧著自己腳上新買的法式羊皮高跟鞋以躲避他的眼光。

到了蘇格蘭場,丹齊爾求見愛德華·溫普先生,但愛德華·溫普先生此時並不在那裡。偵探像國王和編輯一樣難找——除非你本人就是罪犯,不然你根本就別想見到他們。丹齊爾之所以會認識愛德華·溫普,主要是因為格羅德曼對他這位繼任者的蔑視。溫普是一個有品味、有文化的人。而格羅德曼在探案時卻主要把精力集中在邏輯和證據上。他只看這方面的書,對其他作品完全不屑一顧。溫普的腦子很好使,他對格羅德曼那種緩慢、費力、沉悶,甚至有些日耳曼式的辦案手法非常厭煩。更糟糕的是,他威脅要通過一些天才的手段,讓格羅德曼那種傳統的辦案模式黯然失色。溫普擅長收集各種間接證據,通過大量細枝末節的小事接近案件的真相。像達爾文和法拉第那樣去偽存真,在電光火石間揭穿秘密。具有科學家潛質的知識分子同樣能夠成為資本主義文明的守護者。

詩人把面臨的事件上升到事關生死的高度,從一個熱心的警察那裡誆騙到溫普家的住址。溫普的家位於倫敦市中心的國王十字車站附近,詩人去的時候,溫普正巧在家。丹齊爾被領到樓上見他時,他正在寫東西。但一聽見腳步聲,他馬上站起身來,用一雙公牛般的眼睛望著來訪者。

「你就是丹齊爾·坎特科特先生吧?」溫普問。

丹齊爾嚇了一跳。他來的時候並沒有報上自己的姓名,通報的時候只是把自己形容為一個紳士。

「正是我。」丹齊爾輕聲回答道。

「你是阿瑟·康斯坦特先生死亡事件聽證會的證人之一,我這兒有相關的證據。」他指著一袋文件說。「為什麼你要來提供新的證據?」

丹齊爾的臉紅了。「我需要錢。」他不由自主地說。

「坐下吧。」丹齊爾依言坐在了凳子上,但溫普卻仍舊站在那裡。

溫普年輕,臉色紅潤。他長著一個羅馬式的鼻子,衣著十分考究。他只是在娶到了妻子這一點上略勝格羅德曼一籌。他有一個活潑的兒子,小傢伙可以從食品櫃中偷出果醬而不被人發現。溫普有時會在頂層把角的房間內處理一些帶回家的工作,離開這個房間,他就是一個普普通通的丈夫。他愛妻子,但他妻子卻毫不在意丈夫的才智,只是慶幸自己能攤上一個這麼好脾氣的丈夫。溫普對家庭瑣事一竅不通,他甚至無法分辨出傭人的「身份」是天生的還是後天環境造成的,也許這是因為他根本不想為這些事勞神吧。這就像一個大學教授不會解二元一次方程,總想用微積分去解決所有的難題一樣。

「你想要多少錢?」溫普問。

「我並不想和你做交易,」丹齊爾回答。他終於穩定了情緒。「我到這來只是想為你提供一條線索。如果你能為此給我五英鎊的話,那正好可以讓我解決目前的麻煩,因此我想我是不會拒絕的。」

「如果有價值的話——我可以給你五英鎊。」

「好,我們馬上進入正題吧。我的這條線索涉及湯姆·莫特萊克先生,」丹齊爾像發射魚雷一樣把莫特萊克的名字吐了出來。溫普仍然像剛才一樣站著一動不動。

「湯姆·莫特萊克有一個情人。」丹齊爾好像對溫普的反應有一些失望,他故意停頓了一下以表強調。

溫普說,「這又怎麼啦?」

「你知道那個情人現在去哪兒了嗎?」

「那麼究竟去哪兒了呢?」

「你知道她不見了嗎?」

「我還是剛從你口中聽說的呢!」

「是啊!她溜得無影無蹤了。從謀殺案發生到現在,她已經有兩周沒有露面了。」

「謀殺?你怎麼知道這是謀殺?」

「格羅德曼先生是這麼說的。」丹齊爾好像有些訝異。

「嗯,他的說法不正是自殺的最好證明嗎?好了,繼續說下去吧!」

「在兩周前事件發生的前夜,傑茜·戴蒙德突然失去了蹤影。在她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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