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蘇給我讀她的日記之後不久,我就開始注意到自己手上的氣味。甜兮兮的微微有些腐臭,而且手指上要比手掌上重一些,甚至也有可能是在手指間。這種氣味讓我想起我們扔出去的那些肉。我已經不再手淫。不知怎的沒這種想法了。我把手洗乾淨之後它們就只有肥皂的氣味了,可只要我把頭掉開用手在我鼻子前迅速揮過,那種臭氣就又有了,從肥皂的香味底下透出來。我在午後長時間泡在浴缸里,紋絲不動地躺著什麼都不想,直到水變涼。我把指甲剪了,把頭髮洗了把乾淨衣服也找了出來。可不到半小時那種氣味就又回來了,似有若無,更像是對一種氣味的回憶。朱莉和蘇老拿我的外貌開玩笑。她們說我是為一個秘密女友梳洗打扮。不過,我的新形象畢竟使朱莉對我的態度更加友好了。她從一次慈善義賣上給我買了兩件襯衣,差不多全新而且很合身。我站在湯姆面前伸出手指來在他鼻子底下晃蕩。他說,「像是魚腥氣,」用他那種新學的奶娃娃的高音。我在家裡找到一本醫學百科全書翻查癌症的詞條。我想我可能因為某種慢性病在漸漸腐爛。我看著鏡子里的自己,試圖用手捂住鼻子屏住呼吸。有天晚上終於下了雨,而且下得很大。我曾聽人說雨水是世上最乾淨的水,於是我脫掉襯衣、鞋子和襪子,站在假山頂上伸開雙臂任雨水淋著。蘇走到廚房門前,為了蓋過雨聲喊著問我在幹嗎。她回去之後又帶著朱莉返回。她們對著我又叫又笑,我於是轉身背對著她倆。

吃晚飯時我們起了次爭執。我說這是自打母親死後下的第一場雨。朱莉和蘇卻說已經下過幾次雨了。我問她們具體什麼時候下的,她倆又說不記得了。蘇說她知道她用過雨傘,因為傘現在在她卧室里擱著,朱莉說她記得德里克汽車的雨刮擦去雨水的聲音。我說這根本證明不了什麼。她倆就怒了,這反倒讓我覺得心平氣和,故意惹她們更怒。朱莉反問我有什麼可以證明一直沒有下雨,我說我不需要證明,我知道沒下過雨。把姐妹倆氣得直喘粗氣。我請蘇把糖碗遞一下的時候她沒理我。我繞過桌子,就在我要拿到的時候她把碗拿起來放到了桌子的另一端,靠近我剛才坐的位置。我上去想狠狠摑一下蘇的脖子,可朱莉大叫一聲,「你敢!」聲音尖利得嚇了我一跳,我後退一步,手從蘇頭頂上掃了過去。我立刻又聞到了那種氣味。我再次坐下來的時候等著朱莉或是蘇罵我放了臭屁,可她倆開始談起了別的,故意把我排除在外。我把手壓在屁股底下朝湯姆眨巴著眼睛。

湯姆嘴巴半張著盯著我看,我能看到他舌頭上嚼了一半的食物。他坐在朱莉身旁。我們剛才在爭論下雨問題的時候他已經把食物塗了一臉。現在他等著朱莉想起他來,用他脖子上的圍嘴幫他擦臉並告訴他可以離開飯桌了。然後他就可以爬到桌子底下,在我們吃完的時候坐在我們的大腿之間。

別的時間裡他就把圍嘴扯下來跑到外頭跟他幾個朋友玩,就不再是個奶娃娃了,直到他回到家裡再發現朱莉為止。他做奶娃娃的時候很少說話或是弄出什麼聲音來。他就那麼等著她的下一個舉動。在她把他當娃娃寵的時候他的眼睛會變得更大也會分得更開,他的嘴巴也鬆弛下來,他看起來就像是整個兒沉入他自己內部了。有天晚上,當朱莉把湯姆抱起來要帶他上樓時我說,「真正的奶娃娃在抱上床時都會又踢又叫的。」湯姆掠過朱莉的肩膀瞅著我,嘴巴突然間抿緊了。

「他們不會的,」他很講道理地說。「他們不會總是這樣的,」然後就乖乖地任由自己被抱出房間。

我忍不住想看著他們倆在一起的情形。我跟在他倆後頭,出神入迷地想看看到底會發生什麼。朱莉像是很喜歡有個觀眾而且還拿這個來開玩笑。

「你看起來這麼嚴肅,」她有一次說,「就像在觀看一場葬禮。」湯姆自然想一個人獨佔朱莉。第二天晚上我在湯姆該睡覺的時候再次跟著他們上樓,倚著門看朱莉給他寬衣,他就特意背朝著我。朱莉沖我微微一笑,要我把湯姆的睡衣拿過來。湯姆在嬰兒床上翻騰著大叫,「走開,你走開!」朱莉哈哈大笑,摩弄著他的頭髮說,「我該拿你們倆怎麼辦?」不過我扭頭出了她的房間靠在走廊的牆上聽朱莉給湯姆讀一個故事。她終於出來之後,看到我並不覺得吃驚。我們走進我的房間一起坐在床上。我們倆誰都沒開燈。我清了清嗓子說湯姆再這麼假裝個奶娃娃恐怕對他不好。

「沒準他就拘在裡頭出不來了,」我說。

朱莉起先沒搭腔。我只能隱約看出她在沖我微笑。她把手放在我膝上說,「我想是有人吃醋了。」我們倆都笑了,我在床上躺了下來。我仗起膽子用指尖觸到了她的後腰。她哆嗦了一下,壓在我膝上的手勁更大了些。

然後朱莉卻說,「你經常想到媽嗎?」

我低聲道,「是,你呢?」

「當然。」看來像是再沒話可說了,可我希望我們倆繼續說下去。

「你覺得我們當時的做法對嗎?」朱莉把手從我膝上抽走了。她一直沉默無語,我都以為她把我的問題給忘了。我又碰了她後背一下,她馬上說,「當時看來理所應當,不過現在我就不知道了。也許我們不該那麼做。」

「現在也只能如此了,」我說,等著她反駁。也等著她重新把手放在我膝上。我用指尖划過她整條脊柱,琢磨著我們之間是什麼發生了改變。是因為我開始洗澡了才讓她發生了這麼大的改變?她終於說,「是呀,是沒辦法了。」然後把胳膊一抱表示就此結束,暗示她被冒犯了。一會兒她掌控一切,一會兒她又沉默不語,等著受到攻擊。

我不耐煩地道,「你讓德里克進地窖了。」現在我們之間的一切都變了。朱莉穿過房間,把燈打開,站在門口。她急躁地一甩頭把擋在眼前的一縷頭髮甩開。我坐在床邊,把手放在她的手曾經放過的膝蓋上。

「是他告訴你的,在你們玩……撞球的時候?」

「我只是看到了。」

「他找到了鑰匙就下去轉了一圈,」朱莉說。

「你該制止他的。」她搖了搖頭。很少見到她為自己辯護,而且她的聲音聽來相當陌生。「他拿到了鑰匙。底下也沒什麼可看的。」

我說,「你那麼光火,如今他開始懷疑了。」我頭一次在跟朱莉的爭執中佔了上風。我開始用手在雙膝上打著拍子,又隱約聞到了那種甜兮兮的腐爛氣味。

朱莉突然道,「你知道,我根本沒跟他睡過,也沒做過什麼別的。」我繼續敲打著,沒有抬頭看她。然後我很高興地停下來說,「那又怎麼樣?」不過朱莉已經走了。

我俯身在桌子上,抓住湯姆的圍嘴把他朝我拉過來。他開始低聲抽泣然後就開始哭嚎。朱莉停下話頭想把我的手指掰開。蘇站了起來。

「你想幹嗎?」朱莉喊道。「放開他。」我已經把湯姆在桌子上拖了挺長的距離,這才鬆開手,他跌回到朱莉的懷抱。

「我是想給他擦擦嘴巴,」我說,「我見你們倆談得那麼熱乎。」湯姆把頭埋在朱莉的膝上開始大哭,模仿得像極了奶娃娃的哭嚎。

「你就不能消停點兒?」蘇說。「你到底怎麼回事?」

我踱出房間到了花園。雨正在收尾。高層住宅區因為新鮮的濕跡顯得很是醜陋,不過漫出我們花園滿地生長的野草已經返青了不少。我沿著父親當初一直希望大家取道的路徑繞花園走著,走完那些小徑,下台階走到池塘邊。在野草和薊草覆蓋下很難找到台階,那個池塘也成了一塊捲縮起來的藍色臟塑料。底部已經積了一點雨水。我繞著池塘散步時感覺腳底下踩扁了某種軟乎乎的東西。我踩到了一隻青蛙。它側躺在地上,一條長長的後腿翹在空中不斷劃著小圓圈。一種黏糊糊的物質從它肚子里淌出來,下巴底下的嗉囊飛快地一脹一縮。一隻鼓出來的眼睛以一種悲哀卻並非譴責的方式朝上望著我。我在它旁邊跪下來揀了塊很大的扁平石塊。現在它看著我的方向像是期待著幫助。我等著,希望它能恢複過來或者立馬死掉。可它的氣囊現在脹縮得更快了,而且它正無望地試圖用另一條後腿把身體扶正。它那兩條短短的前腿在空中做出遊泳的動作。黃眼睛直盯進我的眼睛。

「夠了,」我大喊一聲,用那塊扁石頭狠狠地猛擊它小小的綠腦袋。我把石頭拿起來的時候青蛙的身體粘在上頭一起被帶了起來,然後落在地上。我開始哭了。我又找了塊石頭,挖了條短短的深溝。我用根棍子把它掃進去的時候看見它的前腿還在哆嗦。我飛快地用土把它蓋起來然後把這個小墳踩平。

我聽到身後有腳步聲和德里克的講話聲。

「你怎麼了?」他兩腿叉得很開地站著,一件白色雨衣搭在肩頭,前面用一個手指勾著。

「沒什麼,」我說。德里克又走近幾步。

「你在地里弄到什麼了?」

「沒什麼。」德里克用他擦得雪亮的尖頭靴子的靴尖開始挖土。

「是我剛埋的死青蛙,」我說。可德里克繼續挖下去,直到他發現青蛙的屍體,都跟土結成了一塊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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