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我的壞夢越來越經常地成為噩夢。門廳里有個巨大的木頭箱子,我肯定已經有十幾次從它身邊走過卻想都沒想過。現在我停下來看到了它。原本緊緊地釘在箱子上的蓋子已經在旁邊耷拉著,有些釘子被拽了起來,釘子周圍的木頭碎裂開來而且顯得很白。我在看不到裡面的情況下湊得儘可能離箱子近一些。我知道我是在夢裡,不要恐慌是至關重要的。箱子里有東西。我設法把眼睛睜開一條縫,看了一眼床腳處之後又沉重地閉上了。我又站在門廳里了,離箱子又近了一點而且傻乎乎地朝里看。我再次努力想把眼睛睜開,這次倒是很容易就大睜了兩眼。我看到床腳還有我的幾件衣服。我床邊一把巨大的扶手椅里坐著我母親,她正用巨大、空洞的眼睛盯著我。那是因為她死了,我想。她身量很小,腳都幾乎碰不到地面。她開口說話時聲音是如此熟悉我都無法相信我怎麼這麼輕易就把它給忘了。可我不能理解她到底在說什麼。她用了個奇怪的詞,「抽動」或是「抽搐」之類的。

「你就不能別再繼續抽動了?」她說,「我正跟你說話呢。」

「我什麼也沒幹呀,」我說,可我向下一瞥時發現床上沒有衣服而我正光著身子在她面前手淫。我的手前前後後搓動不已,就像個梭子在織機上忙活。我告訴她,「我停不下來,這跟我沒關係。」

「你父親要是活著,」她難過地說,「他會怎麼說?」我醒過來後大聲說,「可你們倆都死了。」

有天下午我把這個夢告訴了蘇。她打開自己房間的門鎖放我進去時,我注意到她那個筆記本就攤開來拿在一隻手裡。她聽我說我的夢時把本子合上塞到了枕頭底下。讓我吃驚的是我的夢竟讓她格格笑了起來。

「男孩子總是在干那個?」她說。

「幹什麼?」

「你知道的,抽動呀。」

我沒答她的話,卻說,「你還記得我們以前玩過的那個遊戲嗎?」

「什麼遊戲?」

「就是朱莉和我是醫生,我們倆檢查你,你是從另一個行星來的。」我妹妹點了點頭,抱起了胳膊。我頓了頓。我不知道下面該說什麼好。

「那又怎麼樣呢?」我來找蘇是為了談我做的夢和母親的,可我們已經在談不相干的事了。

「你不希望,」我講得很慢,「我們現在還玩那個遊戲嗎?」蘇搖了搖頭轉開了目光。

「我都快把它給忘光了。」

「朱莉和我當時把你所有的衣服都脫光。」我說這話的時候聽起來簡直不像是真的。蘇又搖了搖頭,很不令人相信地說,「是嗎?我真是記不清了,當時我還小呢。」然後,沉默了一會兒,她又熱心地說,「我們以前總是玩些愚蠢的遊戲。」

我在蘇的床上坐下來。她卧室的地板上滿是書,有些還是打開的,反扣在地板上。有很多是從圖書館借的,我正待撿起一本來看看時突然覺得煩透了所有的書本。我說,「你整天坐在這兒看書也不覺得煩嗎?」

「我喜歡看書,」蘇說,「而且也沒什麼別的可做。」我說,「可做的事情多著呢,」只是聽見蘇又說了一遍沒什麼可做。不過她把她那薄薄的蒼白的嘴唇抿到嘴裡,就是女人在嘴唇上塗完口紅之後的動作,說,「我不喜歡干別的。」完了後我們倆就沉默地坐了挺長時間。蘇吹起了口哨,我感覺她是在等著我離開。我們聽見樓下後門打開以及朱莉和她男朋友的聲音。我希望蘇也像我一樣不喜歡德里克,這樣我們就有無數可以交談的話題了。她抬起淡淡的眉毛說,「是他們倆,」我說,「那又怎麼了?」覺得所有認識我的人都離我而去。

蘇重新開始吹她的口哨,我拿起一本雜誌來翻著,不過我們倆都在仔細聽著。他們沒有上樓來。我聽見流水的聲音和茶杯叮噹響。我對蘇說,「你還在那個本子里寫東西,對吧?」她說,「寫一點,」然後就望著枕頭像是準備隨時阻止我去搶它。我等了一會兒然後用非常悲傷的語氣說,「我希望你能讓我看看寫母親的那些部分,僅此而已。你要是願意的話可以讀給我聽。」樓下收音機開到了最大的音量。「如果你……打算駕車去西部,帶上我……那就是公路那就是最好的……」這首歌搞得我很煩,不過我繼續悲傷地看著我老妹。

「你根本就不會懂的。」

「為什麼這麼說?」

蘇講得飛快。「你從來就沒懂過她一分一毫。你是她的一塊心病。」

「胡說八道,」我高聲道,停了一會兒我又重複道,「胡說八道。」蘇坐在床沿上,背挺得筆直,一隻手擱在枕頭上。她說話時悲哀地望著前方。

「她要你做的事你從來都不理會。你從來就沒做過一樣幫她的事。你一直都太自我中心了,就像你現在這樣。」我說,「如果我不關心她的話我就不會夢到她了。」

「你夢到的不是她,」蘇說,「你夢到的是你自己。你想看我的日記也是這個原因,你想看看有沒有寫到你。」

「你是不是跑到地窖里,」我一邊笑一邊道,「坐在那個小凳子上在你那個小黑本子里記下我們所有人的所作所為?」

我強迫自己繼續笑下去。我覺得心煩意亂,我需要製造出大量的噪音。我笑的時候把雙手撐在膝蓋上可我幾乎感覺不到自己的膝蓋。蘇望著我的方式彷彿不是在看而是在回憶我。她從她枕頭底下把那個日記本拿出來,打開翻找其中的一頁。我止住笑等著她。「八月九日……你死了已經有十九天了。今天誰都沒提起你。」她頓了頓,目光往下移了幾行。「傑克的情緒壞透了。他因為湯姆在樓梯上亂嚷嚷把他給弄傷了。湯姆的頭上給抓了一道大口子流了好多血。午飯我們就把兩罐頭湯攪和在一起應付了過去。傑克誰都不搭理。朱莉談起她一個叫德里克的男朋友。她說她想哪天把他帶到家裡來問我們介不介意。我說不介意。傑克假裝沒聽見上樓去了。」她又找到一頁繼續讀下去,這次帶上了更多的表情,「自從你死後他就從來沒換過衣服。他不洗手,他什麼都不洗,渾身難聞死了。他的手碰過麵包後我們就不想再碰了。你跟他什麼話都不能說,誰知道他會不會打你。他總是準備打人,不過朱莉知道怎麼來對付他……」蘇頓了頓,像是還要繼續念下去可又改了主意,把日記啪地一合。「就這些,」她說。這之後我們唇焦口燥地爭了有好幾分鐘朱莉在午飯時間到底說了什麼。

「她沒提要帶什麼人回家,」我說。

「她提過!」

「她沒提。」蘇在地板上的一本書面前蹲下來細看,我離開的時候她假裝沒注意。

樓下的收音機比剛才聽到的音量更大了。一個男人在瘋狂地喊叫一場比賽的情況。我發現湯姆正坐在樓梯頂上。他穿了件藍白相間的連衣裙,背後打了個蝴蝶結。可並沒有戴假髮。我挨著他坐下時聞到一種淡淡的令人不愉快的氣味。湯姆正在哭鼻子。他把指關節壓在眼睛上,就像餅乾筒蓋子上的小姑娘的樣子。一個鼻孔外頭掛了條巨大的綠鼻涕,他抽鼻子的時候又不見了。我盯著它看了一會兒。除了收音機的聲音之外我想我還聽到了別的什麼聲音,不過我不敢肯定。我問湯姆他幹嗎哭鼻子時他哭得更響了。然後他情緒恢複了一下抽搭搭地說,「朱莉打了,還吼我,」然後又哭了起來。

我撇下他下了樓。收音機開得那麼響是因為朱莉和德里克在爭執。我在門口停住腳想聽聽他們在說什麼。德里克像是在懇求朱莉什麼,他的語調都帶了哭腔。他們倆同時在說,幾乎是在吼,我一進門他們倆都馬上住了口。德里克倚著桌子站著,兩手抄在口袋裡,兩腳在腳踝處交叉。他穿了身墨綠色的西裝,戴了條從一個金扣環繞過的領巾。朱莉在窗邊站著。我從他們倆中間穿過把收音機給關了。然後我轉過身來等著看他們倆誰先開口。我納悶他們倆幹嗎不到外面的花園裡對著吼。朱莉說,「你想幹嗎?」她沒像德里克那麼衣冠齊楚,踩了雙塑料拖鞋,穿了條仔褲,襯衫在乳房底下打了個結。「下來看看是誰在大呼小叫,還有,」我說,瞥了德里克一眼,「是誰打了湯姆。」朱莉慢慢地點著腳尖,意思是她希望我快點離開。

我慢慢穿過他們倆朝回走,前腳的腳跟落在後腳腳尖前,就像是在沒有標尺的情況下用腳來丈量長短。德里克非常輕柔地清了清喉嚨,把錶鏈拽出來看了看錶。我看著他把錶殼打開、關上又放回去。自從一個多禮拜前他第一次拜訪我們以來我這是頭一次見他。不過在此期間他已經好幾次開車過來叫朱莉出去了。我聽到過外面汽車的引擎聲還有朱莉跑下前門小徑的聲音,可我從沒像蘇和湯姆那樣攀著窗戶往外看。朱莉在外面整夜不歸也有兩三次了。她從不告訴我她去了哪兒,可她告訴蘇。夜宿不歸之後的次日早晨,她們倆就會在廚房裡一坐幾個鐘頭,聊著天喝茶。沒準蘇已經全部記在她的日記里了而朱莉並不知道。

突然德里克對我微微一笑說,「近來怎麼樣,傑克?」朱莉大聲嘆了口氣。

「別,」她對他說,我則冷冷地說,「還好。」

「這些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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