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一個炎熱的下午我在荒草叢裡找到了一把鍛工用的大鐵鎚。當時我正在一個廢棄的預製房屋的花園裡到處逛盪,挺無聊的。房子本身六個月前就被燒毀了。我站在焦黑的起居室裡面,天花板塌了地板也燒沒了。有面隔牆還沒倒,正中間是個通向廚房的傳菜窗。其中一扇小木頭門還連在鉸鏈上。在廚房裡,殘破的水管和電源裝置還堅守在牆上,地板上躺著個碎了的水槽。所有的房間里都是死命往上躥爭取陽光的野草。大部分住人的房子里都填滿了不易挪動的用具,它們各就各位,每樣用具都告訴你該怎麼做——這兒是吃飯的,這兒是睡覺的,這兒是你坐著的地方。可在這個燒毀了的地方一點秩序都沒有,一切都不見了。在這些大敞著的被燒毀的房間里我努力想像出地毯,衣櫥,圖畫,椅子和縫紉機。我很高興這些東西現在顯得這麼毫不相干、微不足道。在一個房間里還剩了一個床墊,緊扣在焦黑殘破的擱柵之間。窗戶周圍的牆都塌了,天花板也塌了,不過還不至於碰到地面。那些睡那個床墊的人,我想,當然真的相信他們是在「卧室」里。他們想當然地認為卧室永遠就是卧室。我想起自己的卧室,還有朱莉的,我母親的,所有的房間終有一天都會倒塌。我已經爬過那個床墊正走在一堵斷牆上的時候,發現了草叢裡那把大鎚的錘柄。我跳下來抓住了它。

這可是個了不起的發現,也許是消防員落下的,或是一幫破壞分子。我把它橫扛在肩上帶回了家,琢磨著能拿它砸碎什麼東西。花園裡的假山已經碎成了一堆,雜草叢生。除了鋪路石之外也沒什麼可以下錘的,而它們早就碎了。我決定拿那條水泥小路下手,它有十五英尺長几英寸厚。根本就毫無用處。我脫光了膀子開始幹起來。第一錘下去砸起一小塊水泥,不過後面的幾錘下去卻紋絲沒動,連塊水泥渣都沒掉。我喘了口氣,重整旗鼓。這次竟砸出一道很大的裂縫,有一大塊水泥碎了下來,真讓我喜出望外。足有兩英尺寬,搬起來很重。我把它清理出去靠在圍牆上。我正要再次舉錘開砸的時候聽到朱莉在我背後的說話聲。「不許這麼干。」她穿了件亮綠色的比基尼。一手拿著本雜誌另一隻手上是她的太陽鏡。我們所在的房子的這一面正好在背陰處。我把鎚頭放在兩腿之間的地上身子靠在錘柄上。

「你說什麼?」我說。「為什麼不許?」

「媽說的。」我舉起大鎚使上吃奶的勁狠命砸在水泥小路上。我斜著肩膀瞅了她一眼,她聳了聳肩就走開了。

「為什麼?」我在她後面叫道。

「她覺得不舒服,」朱莉頭都沒回地道。「她頭痛。」我罵了一聲把鎚子倚在牆上。

母親如今已經幾乎起不來床了,我也就當作想當然的事實接受了下來。她是一點點逐漸卧床不起的,我們也就沒覺得有什麼大驚小怪。自從我生日那天,那是兩星期前了,她就根本沒起來過。我們適應得相當不錯。我們輪流用托盤把吃食送上去,由朱莉在放學回家的路上購物。蘇幫她做飯盤子由我洗。母親的床上堆滿了雜誌和圖書館借的書,可我從沒見她翻過。大部分時間她都坐在床上打瞌睡,我進去的時候她會略微一驚,醒過來,說句類似「哦,我肯定是迷瞪了一會兒」之類的話。由於我們一個客人也沒有,也就沒人問她到底出了什麼問題,我也就沒有當真琢磨個這個問題。我們後來才知道,其實朱莉了解更多的情況。每周六早晨她都帶著處方去配新的葯,回來時那個棕色的藥瓶就又滿了。沒有一個醫生來看過母親。「醫生我可看夠了,我檢查的次數也夠我一輩子的數了。」在我看來這理由夠有說服力的了。

她的卧室變成了整幢房子的中心。她打瞌睡的時候,我們就聚在那兒閑聊或是聽她的收音機。有時我聽到她指示朱莉該買些什麼,或是湯姆該穿什麼衣服,總是溫和迅速地低聲交代。「等母親起來的時候」成了不久的將來一個模糊、不可知的時段,到那時一切就將恢複如常了。朱莉顯得很嚴肅很能幹,可我懷疑她在濫用職權,她很享受命令我們干這干那的過程。

「你該打掃一下你的房間了,」有次周末她對我說。

「你什麼意思?」

「像個垃圾堆,都發臭了。」我什麼話都沒說。朱莉繼續道,「你最好打掃一下。媽說的。」因為母親病了,我覺得我應該聽她的話,又因為我什麼都沒幹我心裡也就一直放不下,擔著個心。可母親從沒對我提過我房間的話,於是我又開始想她根本就沒對朱莉說過什麼。

盯了我的大鐵鎚一兩分鐘後,我轉到了後院。時值七月中旬,還有一個星期就放暑假了,而且一連六個星期每天都熱得要命。雨像是再也下不起來了。朱莉很想把自己晒黑,已經在那個碎成石堆的假山頂上清理出一小塊平地。每天放學後她都會鋪開浴巾曬上一個小時。她躺下後手和手指頭都會平攤在身旁,每隔大約十分鐘她會翻個身肚皮朝下,用拇指把比基尼的帶子鬆開。她喜歡穿上件白色的校服罩衫顯出她晒黑的膚色。我轉過屋角的時候她才剛剛重新安頓好。她趴在浴巾上,頭支在前臂上,臉背著我朝向隔壁的荒地,荒地上大簇叢生的蕁麻都快旱死了。她身旁的太陽鏡和一管濃稠的助曬油之間放著個迷你晶體管收音機,銀黑相間,傳出幾個男人細弱輕快的聲音。她躺著的空地外圍的假山周邊直上直下。只要在她左邊輕輕推那麼一下她就會跌到我腳底下來。灌木和野草都枯死了,她的比基尼,鮮艷而且明亮,成為假山上唯一的綠色。

「嘿,」我蓋過收音機里的聲音叫了她一聲。她並沒有回頭看我,可我知道她聽到我的聲音了。「媽什麼時候跟你說要你告訴我不要砰砰亂砸的?」朱莉既沒動彈也沒吱聲,於是我向假山上爬了幾步為的是看到她的臉。她眼睛睜著。「我是說,你不是一直都在外頭的嘛。」可朱莉卻說,「幫我個忙成嗎,在我背上塗點助曬油。」我往上爬的時候踩鬆了一塊巨大的石頭,它轟隆一聲掉在地上。

「小心點,」朱莉道。我在她打開的兩腿間跪下,從管子里往手掌心噴出一種白色的乳狀液體。「抹到肩膀和後頸上,」朱莉說,「那是最要抹的地方。」然後低下頭讓頭髮垂到前面露出脖頸。我們雖說離地面也就五英尺高,倒似乎能覺到一絲清爽的微風。當我把乳液抹到她肩膀上時,我注意到我自己的手襯著她的背顯得非常蒼白而且骯髒極了。她肩上的帶子已經鬆開了,拖在地上。我要是往旁邊偏一點就能看到她的乳房,在她身體的陰影下若隱若現。我抹完之後她又透過肩膀叫我,「再往腿上抹。」這次我能抹得多快就抹多快,眼睛半閉著。我胃裡覺得灼熱而且想吐。朱莉的頭再次靠在前臂上,她的呼吸緩慢而又均勻,像是睡著了。收音機里傳來尖聲播報比賽結果的聲音,帶著惡意的單調語氣。一等她兩條腿都抹勻了我就從假山上跳了下來。

「謝了,」朱莉睡意朦朧地喊了聲。我匆忙進屋上樓來到浴室。那天傍晚時分我把那柄大鎚扔到了地窖里。

每隔兩天就輪到我早上帶湯姆去上學。每次都不容易讓他上路。有時候他又喊又踢的,你得硬把他提溜出去。有天早上,這一套完了之後不久,我們走在路上時他相當平靜地告訴我他在學校有個「敵人」。這個詞在他嘴裡說來聽著很怪,我就問他到底什麼意思。他解釋說學校里有個比他大的男孩總是跟他過不去。

「他總是打我的頭,」他用一種幾近驚異的調子說。我一點也不覺得意外。湯姆正是那種招人欺負的孩子。他的個頭在六歲的孩子里小了些,而且身子很弱。他面色蒼白,有點招風耳,笑起來一副白痴相而且黑色的頭髮在額前形成厚厚的偏分的劉海。更糟的是他小事上喜歡耍小聰明而且愛跟人分辯——操場上完美的受氣包典型。

「告訴我是誰,」我說,把我的塌肩直了直,「我幫你收拾他。」我們在學校外頭停下來,透過黑色的欄杆往裡看。

「就是那個,」他最後說,指著一個小木棚的方向。那是個瘦得皮包骨的孩子,比湯姆大個一兩歲,紅頭髮而且滿臉雀斑。最卑鄙的那種,我暗想。我飛速穿過操場,伸出右手一把揪住他的翻領,左手卡住他的咽喉,砰砰地把他往棚子上撞,然後把他制在那兒動彈不得。他的臉哆嗦著而且像是鼓出來一塊。我真想哈哈大笑,得意得不行。

「再碰我弟弟一指頭,」我嘶聲道,「我就把你兩條腿給卸了。」然後我就走了。

當天下午是蘇把湯姆從學校帶回家的。他的襯衣一片片地掛在背上而且有隻鞋子也不見了。半邊臉又腫又紅,一邊的嘴角也破了。兩個膝蓋都擦傷了,小腿上是一道道幹了的血痕。他的左手腫著而且一碰就疼,像是用腳給碾的。一進門湯姆就發出一種怪異的動物般的嚎叫,馬上要上樓。「不能讓媽看到他這個樣子,」朱莉叫道。我們就像一群獵狗撲向一隻受傷的兔子一擁而上,把他帶到樓下的浴室里並鎖上了門。我們四個進去之后里面也就沒多少空間了,在這個封閉的小空間里湯姆的哭聲簡直震耳欲聾。朱莉、蘇和我緊緊圍住湯姆,給他脫衣服的時候不斷吻他愛撫他。蘇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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