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閣子 第十四章

馮岱年不意料狄公突然來訪,忙不迭搶出衙廳來迎駕。

「狄老爺,李公子、秋月兩案有何進展?」馮岱年照例先說公務。

狄公平靜道:「已弄清了糾葛糾紛許多情節,此刻我想與馮相公還有令媛玉環小姐作一番探討。」

馮岱年沒提防狄公來意,口中答應,心裡不兔有些尷尬。

「我們這就去頭裡狄老爺與陶先生說話的小亭如何?」

「只怕有人偷聽。」狄公的話不知是頑笑還是指責。

馮岱年臉上一搭兒紅一搭兒青,不敢仰頭。

狄公笑道:「那小亭甚好,馮相公去叫令媛來吧。」

須臾,馮玉環窈窕的身姿跳躍進了小亭,一陣風一般。如雀兒登枝,十分自在。

小亭里圓石桌邊正好有三個石鼓,三人坐了。僕役獻茶,又擺列了幾味鮮果。

馮岱年慚色滿面,揖道.「小女早間亭外偷聽老爺與陶先生說話,又冒犯衝撞,罪該萬死。」

玉環道。「是我想著來的,不幹爹爹事。」

狄公笑道:「也是孝女行為,馮相公不必過責。古時還有個緹縈 姑娘,親上朝廷為父代罪哩。」

馮岱年一聽,心涼半截。狄公此話再非頑笑,而是明白指我犯罪了。

「謝狄老爺明示,卑職曉得。」

狄公慢慢捻著頷下的大黑鬍子,開口道:「據云,李璉那夜撞船後,見了玉環小姐頓生愛慕之心。事後傳信於她,約去紅閣子晤面。倘不從,便將二十年前馮相公殺人的真憑實據公諸於世。——那天夜裡李璉便突然死了,偏巧有人在紅閣子後見到了你馮相公。不知這段說話可是屬實?」

馮岱年一聽,混身顫索,臉如死灰。牙齒咬著嘴唇,再吐不出一句話來。

玉環半邊見了,心中不忍。肚中略略轉思,應道:「回狄老爺,這話不假。爹爹,紙包不住火,這殺人血案豈可一再遮瞞?小女早感不祥,這事總領吐出為妙。」

馮岱年猛吃一驚,惘然望著玉環,一臉陰霾 。

玉環並不著父親面色,有條不紊地吐道:「狄老爺今日追問到舍下,這事料無隱瞞。且聽小女子從容說來,再行裁斷。且說那夜撞船時,我一時驚嚇,慌慌張張跑到船頭。正遇那個名叫李璉的無賴過來我船上賠禮。這時半夜三更,兩船不及舉火。唯李璉手中擎著一盞燈籠。他將燈籠在我臉上來回照過,心中動了歹念,等賠了銀子後,便過來扯手踩腳,輕薄無禮。——我羞憤之極,一時不便怒斥,便轉身回進內艙。關合了窗扉,堵死了艙門。——回到家中也沒將此事稟告,以免父親動怒。再說當時只以為輕薄公子,一時醉中胡行,便不再計較。

「果然那個無賴捎了信來,大意正如適才狄老爺所說。挾嫌脅逼,迫我就範。——狄老爺或許也知道,二十年前有一件人命官司牽涉到父親清譽,一時也辯白不清。李璉既雲他握有那官司的真憑實據,小女子便大膽赴約,意圖弄清那事真相,好讓父親從流言苦痛中擺脫出來。

「那夜我獨個悄悄去了紅閣子。是從桃花客店後面轉折進去的。李璉正在桌邊書寫什麼,桌上還堆著一札札票據信函。他見我進了紅閣子,兩眼便放出邪火來。我開口便問那真憑實據何在,欲求過目。叵耐那賊囚不但不回答我的問話,卻猛撲過來摟抱住我動手腳。我亟力反抗,呼喚求救。他還涎皮嬉笑,纏住不放。

「這時我見一札票據下露出一柄匕首的銅柄,便佯作無力,倒伏在桌邊。李璉那賊獰笑過來便解我裙衫。我猛地奪過那匕首,叱道『再敢胡來,我認得你李公子,匕首不認得你李公子。』李璉狂笑不已,自恃男子力大,猶死纏不放,胡亂撕扯。我情急心橫,手起刀落,狠命一戳,只聽得『卟咚』一聲,他仰八叉倒地。再上前細看,那無賴已紫血滴瀝,眼珠翻白,只有出的氣,再沒入的氣了。

「小女子頓時嚇得沒了主張。發瘋般跑了回家,向父親求助。——老爺,這便是小女子當夜紅閣子所做的事。李璉正是小女手刃,決不隱瞞,甘受刑法處斷。——以後的情節聽我爹爹詳細說來。」說罷朝馮岱年咧嘴一笑。

狄公聽完這一番話,如釋重負。——原來李璉的死因竟是這樣。

馮岱年見狄公臉上秋霜化去,眼光慈和,心中一塊大石落地。隨即呷了一口茶,清了清嗓眼,接道:

「狄老爺,一個弱女子在遭罹強暴時,動手反抗甚而持刃殺人也是合法的,理應受到官府旌表。我聽了小女那一番殺人情節,心中震蕩不已。一來生怕女兒名譽有污,二來更怕紅閣子中死人又牽扯到二十年前陶匡時的迷霧中。當時一念糊塗,便做了一樁大錯事。如今想來也是膽戰心驚,如坐針氈的。這偌大罪恣尤望狄老爺秉公處罰,決無怨言。」

狄公問:「不知馮相公當時如何舉動?」

「我聞訊趕到紅閣子,遵小女囑咐也是從套話客店後門走的。果然李公子躺在紅閣子外廳的長桌邊.一摸脈息,早已氣絕。幸好流血無多,只染浸了他自己的衣袍。——我當對靈機一動,便將李公子屍身拖入卧房.又擦匕首塞如他自己右手。再挪移桌上票據信札一併講卧房。又見窗槅關合甚緊,處處可視作自殺現場。然後鎖了房門,從露台悄然離去。」

狄公警覺,忍不住插言:「卧房的房門既是你鎖上的,那鑰匙又是如何插在房門裡的鎖孔里?」

馮岱年漲紅的臉上漾開一絲得意的微笑。

「當然我大膽將鑰匙帶走,自有心計。果然當夜永樂客店使有人來報官,道李公子死在紅閣子里,要我立即趕赴現場處置。我知道羅縣令此刻正在樂苑裡尋歡,何不拽他去唱個主角,從中正可便宜行事。

「羅縣令與我帶了十來個公人一起趕到紅閣子時,見卧房門緊閉,便命撞門。門撞開時一個個驚惶失措,都湧上去李公子屍身前看究竟,我便摸出鑰匙偷偷插在鎖孔里。——羅縣令很快發現了李公子手中的匕首,鎖孔里的鑰匙,緊閉的窗槅。第二日問審,秋月又道出拒絕李公子贖身一事。羅縣令便當堂判定自殺。——這詳末關節大抵如此。我不僅瀆職,還故意褻污王法,戲弄官府。伏求狄老爺嚴處。」

「馮相公偽造自殺假象,怎忘了將李璉桌前那張紙片藏匿。」狄公終於找到一個漏洞,施展自己的智力。他不得不為馮岱年的本領暗中喝采。

馮岱年道:「那枚紙片畫的是個滿月,正應了秋月之名,又寫了『托心秋月』字樣,何須藏匿?」

「不!李璉從未將秋月放在心上,倒是秋月自作多情,廣為吹噓,故羅縣令有此誤斷。依本官判來那兩個圓圈則是玉環之意。——畫滿月只需一個圓圈,大圈裡又套了小圈,正是玉環之象。『托心秋月』則是拜月祈禱,遂其心愿之意,並不指秋月這人。」

馮岱年暗吃一驚:「狄老爺果然好智慧,真不知羅縣令當時怎的胡亂便想到秋月來。這秋月也當羅縣令面一口應承,還得意洋洋說李公子壓根兒沒在她眼裡。」

狄公捋須微笑,這內里委曲他十分清楚。羅縣令恐也正是見了秋月如此一番情景才嚇怕了,連夜逃回金華的。

小亭外萬籟俱寂,幽馨一派。幾片斑斕的彩蝶在夾竹桃花上飛來飛去,只不停腳。稍遠處的池面上,菱荇 牽風,白蓮搖閃,猶如畫中。

亭中三人一時沉默不語,肚裡各自波譎 雲詭。

狄公微笑打破僵局:「馮相公,如此說來,李璉死之謎已揭開。不過,李璉脖頸上的青紫腫痕,又如何解釋?」

馮岱年道:「這個我們並沒留意,或是李公子身內毒氣鬱發所致,並非外力致傷。——卑職父女罪過,謹候狄老爺依律裁斷。」

狄公笑道;「要依律裁判,還需弄清二十年千紅閣子那宗案子的真相。——不知馮相公與當年陶匡時的橫死有否關聯?」

馮岱年情急:「狄老爺,陶匡時先生的死,與卑職實無涉。外間因是謠諑 紛起,謂我妒情殺人,儘是惡意誹謗。陶匡時先生是我當年的執友,又是丱角之交。我豈為區區一女子殺害朋友,以身試法,貽笑大方之家。

「其時我才二十四歲,新任樂苑裡長。愛慕翡翠小姐,正擬出金贖她為妻。陶匡時也暗中愛上了翡翠,當時他二十九歲,已經娶妻生子,只是婚姻不美滿。儘管如此,我們照舊友誼深篤,並未翻目。——然而翡翠小姐卻一味拖延,又不願明言究竟,似是別有意圖。

「狄老爺,溫文元當時也追逐著翡翠,他追逐翡翠因為是虛飾面子,登上上流社會,以得花魁娘娘寵舉為梯階。溫文元重金收買了翡翠的貼身丫環,窺伺動向。——一日那貼身丫環偷偷告訴溫文元,翡翠已有身孕。溫文元疑心翡翠已屬意於我,便去陶匡時面前挑唆,與我翻目。陶匡時確是動了肝火,與我大吵一場。經我百般解釋,總算信了我的辯白。我們這才明自翡翠之所以一味拖延我兩個正是因她已另有情人,十分隱蔽。我約他一同去找翡翠,要翡翠吐出那情人的名字。陶匡時正火氣頭上,拂袖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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