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處女座回歸 38 聖·巴多羅馬

8月24日是巴多羅馬日,弗雷德麗卡·波特的生日,巧合得很,這天也是她的高級考試成績郵寄來的日子,也是那部戲上演的最後一周的星期一。那天斯蒂芬妮早早地去了教堂,即聖·巴多羅馬教堂,幫忙布置花卉。作為一個助理牧師的妻子,她覺得鮮花是另一個她可以優雅地打理的東西。她曾試著探究過聖·巴多羅馬的身世,最後卻發現他是個聖人,人們對他所知甚少,知道的那一點點也很血腥。他是個使徒,曾穿越整個小亞細亞、印度西北部和大亞美尼亞,在那裡他被活活剝了皮,隨即被斬首。他身份不明,事實上他極有可能跟拿但業 是同一個人,加利利地區迦拿的一個土著。基督曾這樣評論過他:「注意了,一個以色列人,在他身上不存在狡詐。」他的活動範圍也不確定:「印度。」斯蒂芬妮發現,對希臘人和拉丁人來說,阿拉伯半島、衣索比亞、利比亞、帕提亞、波斯以及米提亞沒有區別。漫遊期間,他很像女信徒們的狄俄尼索斯,同時,她推測,被剝皮和被切成碎片再重組的過程也很像。她曾閃念希望丹尼爾的教堂能夠供奉一個更加本地化的巴多羅馬,達勒姆的聖·巴多羅馬,惠特比一個本地本篤會修士在法內島的聖·庫思伯特教堂的單間里度過了波瀾不驚、與世隔絕的42年,在那裡平靜地死去,那年大約是1193年。但是,在靠近講壇的這位聖人的神龕中,那個小小的雕像只有通過那把緊握的刀才能辨認出身份,那是他殉道的工具。在側面的小教堂里,還有件米開朗琪羅描繪的這位烈士乘著西斯廷教堂審判的雲朵雷厲風行地降落下來的拙劣的放大版複製品。他在頭頂揮舞著刀子,拖著他那僵死的人皮,在這上面,畫著藝術家扭曲的臉。斯蒂芬妮決定用一朵被剪下來的野花假裝成雲朵遮蓋並且局部模糊化這兩處畫面。

如果一個人近距離觀察,明顯看得出她現在已經懷孕,而且用非常女信徒風格的衣服把自己偽裝起來,有時是一件皺巴巴的綠色亞麻外套或者罩衫,讓人聯想到廚師、園丁,或者套件世俗的白袈裟,腳穿平底實用鞋,罩衫兜里裝把修枝剪刀,一個胳膊上再掛個裝著樹枝和花朵的木條筐。她現在還能平衡好自行車,慢慢地騎著,豎起身子沿著鄉村小路騎行,收集白色傘形植物、雛菊、綠色藜蘆根、犬薔薇的小花枝、野燕麥的垂頭、大麥草以及上面布滿斑點,顏色淡白的毛地黃。她本來很喜歡一片紅色、猩紅色和鮮紅色斑斑點點潑灑的樣子,以示對這位無名烈士的致敬,但是還沒開始摘撿,罌粟花就開敗了,花園裡的牡丹——完全有可能會,幾乎可以肯定會——對她想構建的綠色、白色、金黃色和淡紫色的柔和的雲霧來說顯得太濃重了。

不久前,她已經不再痛恨這座教堂建築了。獨自在裡面擺弄線材,澆水,擰扭根莖,她感到很快樂。但是,這天早上,不像前幾個早上,她不是獨自一人。盧卡斯·西蒙茲也在,擺出一副令人討厭的祈禱者的姿態,在一根柱子和地獄之嘴的繪畫下面嚴密地等待著。斯蒂芬妮朝他那邊迅速瞥了一眼,在聖水器下墊了片軟山羊皮,心想他在盯著死亡之門,那些甜豌豆就是回報,而且可能是從埃勒比夫人那裡討要的,心想那麼馬庫斯肯定或者可能也發生了什麼事,而且盧卡斯需要幫助,但他已經進入沉默狀態,打破沉默是不禮貌的。

於是她默默地工作著,盧卡斯默默地祈禱著或者苦苦思索著,直到廊道的大門打開,帶來一股巨大的空氣的騷動,弗雷德麗卡突然闖進來,沿著通道嘩啦啦地猛衝過來。

「看啊,」她大喊道,「看啊,」完全顧不上看自己,斯蒂芬妮慢慢撐起膝蓋站起來,接過弗雷德麗卡正在揮舞的明信片,現在已經破破爛爛,字跡模模糊糊,還能讀出是份成績單,非常優秀,恍惚間令人難以置信。

「好啊,」斯蒂芬妮說,「好啊。你很開心吧?生日快樂啊。」

弗雷德麗卡一步跨到講經台跟前,弄破了安妮女王的花邊,散發出團團花粉的雲霧。

「別這樣,那很嬌嫩的,我在這上頭可花了不少時間。」

「很漂亮。幹什麼用?豐收節上用嗎?」

「不,真傻。還沒到呢。聖·巴多羅馬日用。」

「當然,我的生日。大屠殺日。我贏了他們,我做到了,我做到了,沒人能打敗我。」

「別在教堂里大喊大叫。大家都盡量保持安靜。」

弗雷德麗卡朝四下看了看:「哦,他在呢。斯蒂芬,他在這兒做什麼?他簡直讓我直起雞皮疙瘩。」

「請保持風度,不要大聲嚷嚷。你的聲音很有感染力,會傳得很遠。」

「斯蒂芬,我什麼都能幹,我什麼都能幹,比誰都強,我能幹……」

「你可別弄亂我的花。」斯蒂芬妮說,盡量顯得溫柔些。你是沒法給任何一個如此瘋狂地誇讚並且鼓勵自己的人再奉上誇讚或者鼓勵的。

「斯蒂芬,有件聞所未聞的事,爸爸要給我辦個生日派對,一場慶祝會,用香檳和草莓祝賀一下,就在學校的大師園,在這部戲最後之夜那天。他其實是派我來邀請你和丹尼爾——他當然不想去你們那裡,不過他派我來這裡。我見過丹尼爾了,他說到這裡來,你在這兒。

「哦,爸爸還打電話給亞歷山大了,從某種角度講,這簡直好玩死了。不過,這仍然很難得。我真好事佔盡了。」

「小心別滑倒。」斯蒂芬妮說,也許是指她自己的木條筐,也許是指生活。弗雷德麗卡正揮舞著雙臂在教堂的中殿做著令人不知所措的小小的跳躍。事情已經很明顯,當先是亞歷山大,然後是丹尼爾出現在迴廊上時,弗雷德麗卡已經把教堂變成一個約會和慶祝的地方。亞歷山大看著像只雄性蛾子,被某種蜂蜜和麝香的化學反應召喚過來。丹尼爾還是顯得像丹尼爾。弗雷德麗卡向兩位新來者揮舞著她那值得炫耀的明信片。盧卡斯·西蒙茲仍然在柱子跟前跪著,雙目緊閉。弗雷德麗卡蹦蹦跳跳,從木條筐上敏捷地跳過去,要確保亞歷山大能抓住她。

斯蒂芬妮轉過肥厚的脊背,在稀稀拉拉的草中間繼續擺著風鈴花。除了犬薔薇,那些夏天的花,像泡沫般升起的花,像面紗般遮住這位陰鬱的西斯廷教堂里的聖人,味道鮮活,卻又惡臭難聞,鮮綠又污濁,還包括藜蘆根、洋地黃、鐵杉的表親。甜豌豆毫無疑問是必需的。丹尼爾過來,撫摸著她的脊樑,沉甸甸的手透著灼熱,那裡的肌肉已經感到發疼。

波特家人,丹尼爾想,沒眼色到了令人髮指的程度。他們怎麼可以沒有注意到斯蒂芬妮病懨懨的蒼白,她厚實的身軀以及她最近出現的行動遲緩?波特家的人老嚷嚷90%、95%的排名成績,卡片紙上的成績,答卷上的分數,在這個世界上或者世界中取得的分數。比爾·波特可以躲避他大女兒的婚禮,弄得他參與過的那部分婚禮儀式顯得荒唐可笑,但他卻願意打破一個吝嗇的北方人吝嗇的習慣,給幾個分數提供香檳酒慶祝。丹尼爾鄙視他們。說到一個女人害怕疼痛時,他的想像力足夠強大,一個男人,丹尼爾自己,是見過別的男人愛他們的兒子的,無論好壞,因此能夠估量出他如何知道以及不知道他會愛他自己的兒子。但是他的想像力不能把空虛的黑色的分數與對拉辛微妙激情的通曉聯繫起來,至少與清清楚楚地寫出《哈姆雷特》和《李爾王》的種種恐怖之處聯繫起來。丹尼爾並不想做一個主教,因此沒有把自己狂熱控制的能量與野心聯繫在一起,就像他把波特家人的迷狂與分數聯繫起來那樣。

馬庫斯走進教堂時,所有已經在場的人都在想他是來找自己的。弗雷德麗卡以為他肯定是為她的生日或者分數來的,亞歷山大認為,他是為尋找迄今還沒有給予的忠告和支持而來的,斯蒂芬妮則認為,馬庫斯像她那樣,被比爾制定的某個方向的新策略折磨得痛苦不堪,還可能被那些想刺激和促進他自己被診斷出的「天才」的不幸企圖的記憶折磨得痛苦不堪。丹尼爾認為他碰到了宗教上的麻煩。盧卡斯·西蒙茲認為——這個隨後表明,毫無疑問——他收到了由自己發射的神聖聲音的召喚,另一個自然的飛蛾信息。

馬庫斯站在門口猶猶豫豫,不管怎麼樣,看到他們全都在那裡,他顯然打算轉身就跑。弗雷德麗卡沖他揮舞著明信片,聲若鳴鐘地喊出成績,斯蒂芬妮邁步出去想抓住他,亞歷山大從講經壇側面走出來,盧卡斯·西蒙茲睜開眼睛,利索地由跪姿改為站起,走出去,來到聖壇扶手跟前,從那裡又轉過身,用一種生硬無禮、不知所云的口氣發表起演說來。

「你肯定是花了足夠長的時間才得到這個信息。我知道我們在這裡很安全。我已經告訴過你,祈禱和準備將是必需的。我已經意識到有很多干涉和靜電,你可能會說我們無法命名它,甚至在這裡也不能,但我並不認為它們會聯合任何這裡的東西,無論如何,我冒了這個風險,我冒了這個風險。我的上帝,如果我可以這樣說的話,我很高興見到你。這裡有很多電池,我可以告訴你,地獄的電池,既然你來了,我們就應該堅持下去。」

他注意到還有別人在那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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