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處女座回歸 37 首演之夜

回想起來,亞歷山大無論打算對這三位來訪者做些什麼,在某種程度上,都被自己先開演的戲劇優先取代了——戲劇在那個8月的同天晚上開幕。當他早些時候頻頻地被這個時刻折磨時,他把所有的精力都集中在這部作品的成功或者失敗上。他沒有像斯蒂芬妮想像一場抽象的婚禮時那樣,考慮肉體的歡愉、良知和簡單的社交上的麻煩,這些隨後都會折磨他。儘管這樣說可能值得商榷,但他本應該考慮這些,因為在城堡崗那個髒兮兮的金果林里他們相會的那些日子裡,他曾以可怕的精確性對珍妮預測過,類似這樣一部延宕很久的作品究竟在多大程度上會變成一種縱情狂歡。在升起的半月形的鋼架台上就座後,他全神貫注地在想那會有多少秘而不宣的東西即將公開啊,從他擁有的有關純真女王的神秘晦澀的知識,到他用華麗韻文的嘗試,再到他連續好幾天來的疏忽和罪過。現在,當然,當觀眾爬上來,多少有些秩序井然地進入腳手架的時候,演員已經對他的看法不感興趣了。這裡有位五花八門而且並非個體的尤物要取悅、安撫和贏得。

昨晚所有放縱的痕迹全都被那些男人拿掃帚、籃子和尖尖的木條掃蕩而光。檯子上的砂地很光滑,都被耙過,沒有閃閃發光的碎玻璃。草坪被割過,而且弄上了彩飾。月桂、紫杉和高高的松樹被修剪過,那裡,爬過樹的男孩們留下搖擺的細枝和破碎的粗枝。柔軟、不透明的赫斯珀里得式的圓形燈被有序地串起來掛在樹木中間,打算在夜色濃重的時候發光閃耀。轎子、輪驅塔車、寶座、雉堞,都被擺在那幢樓房的後面。在那個看不見的窪地花園中,合唱隊的哨子響著,發出刺耳的刮擦聲。第一批觀眾陣容十分龐大,而且構成各異。有本地辦公室金鏈中的代表,由鄉村教長左右護擁著的打著綁腿、穿著紫紅色法衣的主教,已經任命了的未來那所大學的副校長、院系主任,來自財政部和藝術委員會的有關人員,當地的子爵和他的參加越障比賽的女兒們,企業家,新聞界的人。還有些本地的婦女,她們曾縫綉並收集過手鐲上的小飾物,以及演出人員的親戚朋友,還有些人是買票來的。在演出人員的親戚朋友中,有傑弗里·帕里,他帶著兒子托馬斯過來,聲稱在這樣緊張的狀態下,不可能找到一個看小孩的保姆,另外,還有波特家的人。真正的觀眾成員中有盧卡斯·西蒙茲,有兩個人對他的出現不曾料到,而且也不喜歡,這兩個人可能感覺其中會有什麼有趣的東西,最後還有埃德,那個玩偶旅行推銷員。

大型遊覽車從各個站點出發,然後在朗·羅伊斯頓匯聚。你可以買《阿斯翠亞-純真女王》的門票,其中會包括從卡爾弗利、斯卡伯勒、達勒姆、約克來的車費。你可以買份在北方度假勝地某連鎖旅館或者鄉村客棧的休假券,其中就包括觀看這部戲的一張票,有從曼徹斯特、愛丁堡、伯明翰、倫敦出發的可選交通工具。克羅在很多方面都像他的曾祖父,是個出色的商人。這個項目的成功讓他琢磨是否把朗·羅伊斯頓交給大學不及出於文化旅遊和節慶目的舉辦的活動做得好。但是,只要他在幹事業,他就只有斷斷續續的精力,而且不願把那份精力的很大部分擴張到旅遊上。四輪馬車滾滾而來駛進裡面的庭院,在那裡放下乘客,然後乘客們可以先在飲食服務處買些茶葉、小圓餅或者杜松子酒,然後沿著人行道和長著草的小徑漫步走向那個木結構的半圓形觀眾台。

正是在這個破敗的地方,弗雷德麗卡臉色慘白,她看到了埃德,正拖著沉重的步子走下台階,像個老闆似的打量著四周。她渾身一哆嗦。她看埃德就像德弗洛雷斯或者班柯的鬼魂,一個漫步行走的不端之徒,他可能會上來羞辱她。弗雷德麗卡從廚房窗戶前往後一退,正好撞到威爾基身上,他說:「看見什麼噁心的東西了嗎?」

「一個我認識的人。嗯,是有點噁心。」

埃德慢條斯理地朝飲食服務處走去。

「來看你的表演了?」

「天哪,不是。他不知道我是我,我的意思是說,他不知道我在裡面有表演。」

威爾基撫摸著她。他對誰都撫摸。想要生氣並不容易。「對純真女王的激情怎麼樣?」

在威爾基說這話之前,弗雷德麗卡對女王這個詞的使用感覺是很純潔的,而且對亞歷山大有諸如此類的想法也感覺很天真。但是,對這威爾基弦外之音的理解,她的第一本能是不要顯得天真純樸或者遲鈍不解,所以她見多識廣地說,她認為這樣的說法並不那麼正確,還說,事實上,她明確知道不是這樣。

「啊哈。」威爾基說。

「啊哈。」弗雷德麗卡說,在想保持自己與亞歷山大之間的交道不受干擾的慾望與通過討論這種交道來讓她覺得這種交道非常真實的慾望之間撕裂著。像亞歷山大一樣,她是個語言的動物,像那群少女一樣,她更喜歡講些流言蜚語,講些經歷和得意的故事,如果人們足夠喜歡她,想跟她聊天說話的話。

「你聽了我的勸告。」

「不妨這麼講。」

「現在的你真是光彩奪目。」

「嗯,也許吧。」

「我會被好奇心害死的,親愛的。」

「我不能說……」

「當然,」威爾基的注意力被引開了,「瞧,弗雷德麗卡,哈羅德·霍布森,艾佛·布朗,來的評論家簡直車載斗量。如果你運氣好的話,一夜之間生活就改變了。我也是。當然,他的生活也會改變。你真心覺得這是一部不錯的戲嗎,親愛的?」

弗雷德麗卡注意到一種她不喜歡的語調,閃爍其詞,玩拖延時間的把戲。

「你覺得呢?」

「我覺得它有絕好的機會能夠大獲全勝。不過,說到底,我覺得詩劇這種東西不會真正流行起來。它就像加冕禮那種華而不實的便宜貨,以及宮廷侍女穿的嚇人服裝,有點像沒有風格的回歸,沒有戲仿的銳度。」

「這是核心,他曾說。真正的現代詩歌,不是戲仿,不是教條的現代現實主義。」

「說得非常好。你認為他做到了嗎?」

「你覺得呢?」

「你明顯在躲閃,為了一個虛張聲勢的藍襪子。但是,如果我說不的話,我覺得我不會破壞你的表演,我認為不會。迴避戲仿意味著他留下的是很多老但又不是很老的事物的無意識的迴音——稀軟的泥漿,一種被束縛起來的正統觀念,像艾略特,沒有血氣,沒有骨頭,沒有膽魄。」

「這樣說不公平。不過這還算是個尚能認可的說法。」

「好姑娘。而且,他沒有解決這個後浪漫主義的老問題,如何讓內心獨白具有戲劇性。它安靜得像地獄——像艾略特,像弗萊。什麼都沒有發生。你想到這點的時候,這是一個非常可怕的負面效果,因為無論怎麼說,做的人太多了。因為十九世紀的種種失敗,我認為韻文是一種已然失落的希望。你可以在散文中加進這些東西,像布萊希特那樣,或者在某種大型恐怖戲滔滔不絕的混搭曲中加進這種東西。韻文和心理分析現實主義——最糟糕的組合——都過時了。」

「你不能像這樣說什麼都過時了。一個作家選擇什麼樣的形式都可以。」

「我實在沒法贊同你。你才多大?十七歲。來告訴我,什麼時候你覺得哪些形式在歷史上是行得通的,哪些是行不通的?當你決定要當個女作家,並且要動筆寫一部長篇小說,寫得像出自喬治·艾略特之手,又由普魯斯特執筆,那肯定會立不起來,走不動的,不僅言辭陳腐,真實的人最後都成了忙忙碌碌的木偶。」

「我不會當女作家的。」

「祝賀。」

「也許你可以去寫,像拉辛那樣——」

威爾基沒有回答。弗雷德麗卡懷疑他沒有讀過拉辛——他不是無所不知的人——而是像她自己一樣,是個不肯承認無知的人。在某種程度上,她尊重這點。她尊重威爾基那種打破偶像崇拜的魯莽勁,部分原因在於這反映著時代的聲音,被認為是很時髦的,但是部分原因還在於他好像很在乎真正的思想的準確定義。不過她還是走開了。如果她要講亞歷山大寫的那些話,思考泥漿般的回聲沒有什麼幫助。當務之急不是評判。奇怪的是她沒有感覺到——她還真沒感覺到——威爾基或催促,或引誘她對亞歷山大進行任何人身攻擊。他說的話有種時髦的潑婦般惡聲惡氣的調子,但他不是潑婦。

亞歷山大看到了那幾個評論家。以前他們總體上還是客氣地答應去看看《街頭藝人》的潛力。他們更多成群結夥、高調顯眼地來看《阿斯翠亞》,是因為他們以自行管理的兵團的方式把自己運送過來。後來他又看到了波特家的人。比爾出於某種原因給丹尼爾和斯蒂芬妮送去幾張票,並且告知他們全家都要出席。亞歷山大知道,從頭到尾坐在洛奇甚至服裝保管員旁邊將難以忍受,所以就獨自坐在一個高台的角落裡。他發覺波特家的鏈條正在垂直地朝他那個方向爬上來。丹尼爾笨重又迅速,首先來到他跟前。踏板在他沉重的身子底下搖晃。最後壓陣的是馬庫斯,他眼睛向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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