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處女座回歸 36 雙塔插曲

馬庫斯行走在生物學走廊上,從珊瑚、骨頭和化石前走過。現在學期結束了,除了一兩個離群的外地人,男孩們都已經回家。這地方沒有了濃厚的臟衣服的味道,卻散發著霉餿、空蕩和消過毒的氣息。他現在經常到這裡來,在盧卡斯的塔底下上上下下四處活動。自打從惠特比開車回來後,他一直不清楚那個偉大的實驗是否還繼續進行,或者,如果還繼續進行的話,將由誰來負責。那次開車回來,馬庫斯以為自己會死掉。蹲在車的地板上,臉貼著皮座,骨骼震得格格響,肌肉顫個不停,他已經跌進黑暗,當發現自己還在,更不要說盧卡斯和那輛車,停著不動,在學校的停車場冒著熱氣,這時他都震驚了。不知怎麼他已經翻滾出來,跌在砂石地上,躺在那裡,身子蜷曲著,一動不動。盧卡斯已經機械地走開,朝大樓走去,留著一扇車門敞開著,也不回頭看看他的乘客。馬庫斯過了會兒才站起來,利落地鎖上門,把盧卡斯的車鑰匙放進他旋轉樓梯底端的信件格里。這期間,他面前,太陽黑子在旋轉著。他曾以為,很可能,盧卡斯再也不會承認他的存在,因為不用想,也不用以前的經驗,在見識了他朋友身上存在某種性極端傾向後,這會讓那個成為唯一可能的行動方向。他沒有問自己是否想接受盧卡斯,或者想繼續做這個實驗。他認為自己是受人之託,而且要對盧卡斯負責。他已經伸出過自己的手來表明心跡,而且,讓自己的手停留在那地方更是如此。在思緒的邊緣,他再次意識到,如果要問自己的性感覺,那些感覺應該介於略微不舒服和強烈的厭惡之間。不過,這或者說應該是件無關緊要的事,除了他感覺到的責任和承諾,在他微不足道的人生中,在那些事里,後者是第一次也是最罕見的經驗。不過,他不自覺地接受過足夠多的道德教育,至少足以識別出它們是做什麼用的。

事實上,隨後,盧卡斯在承認和無視惠特比的那些事之間操縱著一種左右搖擺和改變立場的路線策略,既承認又無視那次實驗和關係。回來後沒幾天,馬庫斯感覺迫不得已,他習慣性地在沒有任何新提議的情況下去敲盧卡斯的門。盧卡斯非常歡快地說「進來」,但看見是馬庫斯後又坐回自己的扶手椅,在一種固執和僵硬的沉默中盯著牆壁,直到這男孩輕輕地關上門,又偷偷地離去。他發現找不出任何話可說,而且明白了,盧卡斯無論如何從生理上杜絕自己聽到任何東西。

兩天後,他們在迴廊碰面了,不完全是偶然。盧卡斯說:「哦,你好,是你啊,那就過來吃點烤麵餅。」然後給馬庫斯做了一份典型的學校宿舍茶點,還配以一場面帶微笑、和藹慈祥的有關馬庫斯學業進步的討論,好像獲得高級考試資格是這位客人多麼令人震驚,多麼有意思的一項能力。從那以後有兩次,他穿著自己的白衣服,從馬庫斯身邊走過,好像馬庫斯這個人不存在似的。第三次這樣的時候,他說:「哦,你在這兒啊。」好像這個男孩本來不在場,或者遲到了,然後就像同謀般把他拉進實驗室,在那裡他解釋說,他們現在肯定遭到了監視,而且肯定被外星人拜訪過,至於外星人的本性和確切意圖,他不敢肯定,但暴露後,實驗將進入新階段,對此他幾乎已經下定決心。第四次的時候,他提出開車去一次飛翔谷,那裡有一千個石碓墓的田野,必然是約克郡輻射力巨大的聚集地。馬庫斯覺得自己非常害怕再進那輛車,即便受到邀請,他也會害怕。他開始琢磨,有沒有什麼他可以採取的行動應對盧卡斯,他的做法沒有任何正確性的跡象,反過來他的理論也如此,比他們兩個都更優秀的人——正如盧卡斯在這項艱難複雜的計畫之初就指出的——在他們給自己施加的這種壓力下都會崩潰。那個時候,他什麼都不去想,就這樣開始在那些走廊上巡遊,正如自己在心裡故意模模糊糊說的那樣,要留心各種東西。

他向比爾吉實驗室門口走去時看到在自己前方大約三英尺遠的地方,與眼睛平齊的高度,在心靈深處的黑暗中,一個熱烈燃燒、光芒閃耀的橘紅色圓圈在往前運動,而且也朝實驗室門口運動。那東西是立體的,給人一種明顯不透明而且是球形的印象,沒有單純的視覺余影那種非實體的性質。馬庫斯眨巴了幾下眼睛,目光從那東西上瞥開,轉向身後花磚裝飾的地板:這東西慢慢悠悠地爬下來,體積逐漸變小,但亮度沒有變,沿著地面跟在他身後。他繼續往前走,這東西與他的眼睛運動有關係,肯定是某種幻覺,然而,當他回頭找時,它還在那裡,在走廊的兩邊輪流沿著某種軌跡拖行,顯得好像是足夠獨立的運動,試圖暗示自己至少是有目標的。他推開活動門,門沒有鎖,儘管應該鎖住,然後他走進去。這東西跟在他後面,在昏黃的陽光中變成一種鮮艷翠鳥的藍色。它把光芒長時間地鋪在一把條椅上,但仍然緩慢地減小著體積,然後又變成一種細窄卻依舊立體的半月形。它維持了更長一段時間這種最後的優美曲線,然後,在原來那個地方,馬庫斯看到,它的影子,感覺又變成圓形,冒著煙,最後,終於清楚那隻不過是自己的幻覺在起作用。馬庫斯以前看見過很多東西,除了糾纏人的光和盧卡斯的信號傳輸,但這件東西卻有種明顯的不同。它在那裡完全就像放在旁邊的罐子或者書本。他想,各種幻覺往往都有你可以確定的、感覺得到的不安全。這個卻沒有。以他的判斷而言,他得承認,這東西沒有任何意義。另一方面,從感官上它又非常令人舒服,幾乎比他能想得到的其他任何東西都舒服,雖然橘色從來都不是他喜歡的顏色,好像過於俗艷和激烈,他相對喜歡的感覺總是在淡紫色、藍色和綠色這些範圍。這種火紅色超過了橘色。

在這項實驗的早期,馬庫斯總是迫不及待地向盧卡斯描述這東西,為了讓它中立化或者具體化。現在,他明顯感覺很勉強。這件東西就是那樣,他只希望看到它就可以了,不想被強迫去討論或者思考。最近與之相伴的還有另外一種現象,關於這件事,他同樣決定不告訴盧卡斯。這是個反覆出現的夢,從惠特比回來後才做的,在夢中,他就那麼無數次地出現在那個數學形式的花園中,這些形式因為他想描述給父親而消失了。花園裡已經暗下來。天空和可以量度的植物呈現出一種漣漪般波動的殼菜的藍色。天空中沒有光,也沒有地平線,但是在這裡或者那裡以令人滿意的放射線狀分布著各種形體,圓錐體、稜錐體、螺線旋形,像旋轉的蒼白色的網狀物,那些都是一種秩序,或者秩序之源。圓錐體和稜錐體像被擦得光亮的大理石,任何對相似物感興趣的人可能會說非常像,而馬庫斯卻不覺得,它們有一種生命力,或者至少有一種能量包含其中,會消除任何附著在這種光澤上的寒冷。馬庫斯完全不在這個花園裡,他更像跟花園有著共同的空間範圍,它真正研究的是他的思想。也許因為這個原因,也許因為其他原因,他不想讓盧卡斯或者其他任何人介入其中,或者知道它。正是這個地方的藍色或者白色性質,讓他認識到他習慣性地在頭腦中稱之為「那個室內太陽」的東西燃燒的密度是多麼驚人。

他走進實驗室後,既希望發現它是空的,又希望看到盧卡斯在那裡,但他無法想像他可能在幹什麼。事實上,他在洗滌槽邊,穿著白色外套,擼起衣袖,戴著洋蔥皮般褐色的塑料手套,讓他的手看上去像壞蛆的肉。馬庫斯大膽地走進去。盧卡斯沒有轉過身,說:「誰來了?」

「是我。」

「我一直在等你。」盧卡斯說,聲音中帶著責備的味道,好像這場會見是早就安排好的,馬庫斯卻遲到了。

「對不起。」

「我想整理下我的家,趕在出什麼事之前。」

馬庫斯向前走了幾步,有股濃烈的福爾馬林的味道,散發著令人噁心的甜絲絲的氣息。盧卡斯正把一把死蛙般的東西從一隻盆子轉移到另一個高壇里:了無生氣、斑駁的肉身滑下去,拍打著。另一隻盆子里漂浮著各種切斷的零碎和起伏不定的淡白色的內臟。一個裝著切割用具的盒子在他旁邊的條椅上打開著。盧卡斯朝馬庫斯友好地報以屈尊俯就的咧嘴一笑,指著那隻碟子,用早已想好的玩笑話說:「如果你很迷信,想根據這些內臟知曉未來,我擔心你會覺得它們太單薄,而且顏色太灰暗。你知道為什麼在古代人們一直認為內臟是對發生在外部世界的事件的優秀指南嗎?為什麼他們認為雞羊都是微觀世界?你也許能根據自己的內臟判斷出自己的未來,如果你能夠接觸到它們的話,你會明白很多東西,但是當然你不可能。或者你也可以根據你的基因和染色體判斷未來,而這些細胞是無法用簡陋的機械設備呈現出來供我們使用的。」

「不能。」馬庫斯小心地說,他嗅著這些死亡的味道。盧卡斯在自己柔韌的拇指肚上若有所思地試了試他的小小三角刀。他朝一隻裝著蠕蟲的白乎乎的螺旋的罐子做了個示意動作。

「至於它們,內臟太簡單,太相似,不適合占卜。這些低級的蠕蟲。我是低級的必不可少的蠕蟲。蠕蟲有很多用途,被解剖不是最重要的用途。而且,地球表面上有大量蠕蟲,我真想把所有的東西都弄得井井有條,趕在……之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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