綵排之夜到了。這可是我們最後的機會,洛奇說,站在平台砂石地上那個皇家腳蹬上對著主要演員和臨時演員發表著長篇大論。這時,樹林中一隻綠色瓶子在詢問,用音樂的旋律,極其憂鬱地詢問,誰,誰?為了把這件神奇的作品弄妥,這是我們最後一次有機會把大家聚在一起,而且我們已經非常接近成功了。他揮舞著手臂,拿腔拿調,毫無個性特色,伴隨著那位真實演員富有樂感的滑動和吼叫,他用魅力感染、勸誘和威脅兼施,所有人,個個戴著假髮,穿著皮袍,圍著裙撐,套著脹鼓鼓的寬鬆短罩褲,有的嘆息,有的大笑,都收起裙子,鼓起勇氣。
在一串掛在樹上的弧光燈下,弗雷德麗卡坐在一條毛毯上,挨著威爾基。威爾基穿著黑色天鵝絨衣服,上面的小粒珍珠閃著微光,這是畫像館裡身披斗篷的羅利的活化身,他用一支鉛筆在圖紙上做著精細的演算。他有好幾張這樣的紙,上面滿是試管、高高寬寬的瓶子、小口大酒瓶的示意圖;有的上面還有橫穿天堂般的星球的巨型毒蛇、拿著一隻花瓶的阿波羅以及格雷斯們奇奇怪怪的輪廓圖。連續好幾個星期來,他耗費了大量聰明才智,把瓶子樂隊科學地打造成一門藝術行當。他測量過水柱上方空氣的體積,繪出聲音、空氣圍著多孔的玻璃球發出回聲或者在細長的玻璃管中呼響的速度和頻率。他曾組織過一次多少比較靠譜的來自反化裝舞會群體的男孩的集會,空閑的時候,他在大堂組織這些男孩排練過。現在,這些男孩抓住貼著數字標籤的瓶子,緊靠在自己的緊身衣上,這些瓶子像鑽石般閃耀著,有的呈琥珀色,有的呈翠綠色:葡萄酒、啤酒,砰砰地響著。只要威爾基打個手勢,它們就會發出《賈爾斯·法納比他的托耶》《聖人們正步走來時》,道蘭德、坎皮恩的《天堂》《霧水》,附帶著威爾基本人設計的各種裝飾音和激烈的喧囂聲。他說,那位身兼數個角色的男人正在遵照加富里厄斯的《音樂訓練》中發現的一個計畫,譜寫真正的星球音樂,加富里厄斯曾經推斷出多利斯語、利底亞語、弗里吉亞語、混合利底亞調式、天空中的行星和那些詩人之間存在的一系列對應關係。威爾基告訴瑪麗娜·葉奧,他要從狄俄尼索斯式刺耳的聲音中創作一個真正的阿波羅式的音樂法則,等等,這樣他就可以站在平台上大聲喊叫:「這就是那星球音樂,聽啊,我的瑪麗娜!」
「那怎麼可能,」弗雷德麗卡懷疑地問,「如果沒人知道你一直在校準所有這些星球的八度音和超驗音符的話?」
「你知道。瑪麗娜知道。那些瓶子樂隊的男孩知道,我跟他們講過,他們雖然整天嘰嘰喳喳地說著,咯咯地笑著,但他們知道。總之,人們會憑藉直覺知道一個法則的,如果有一個法則在那裡的話,即便他們說不上它的名字,或者叫不出它所派生的原理。」
不知道他對待自己有多嚴肅。顯然他很喜歡法則,眾多可以感覺到的法則,他是校準師和配樂師。
「他們不會懂的,」弗雷德麗卡說,「他們的直覺感知不到任何東西,我也感知不到,無論你多麼使勁地開導我,因為我是個調盲。」
這個信息好像給了威爾基巨大的快樂。「真的?太偉大了。你驗證了一個我提出的有關在調盲聽來說話音調是扁平化的理論。這就解釋了為什麼你擅長發石頭般的聲音。」他模仿了兩句她讀的亞歷山大寫的塔中演說的台詞,他學得惟妙惟肖。「扁平單調,」他說,「發半音時扁平單調。毫不連貫地移動主音調,像溫柔的鈴鐺跑了調叮噹作響,很刺耳,像只孔雀。我們不可能全都唱星球樂。現在,你,我親愛的瑪麗娜,某種東西告訴我,你有著幾近完美的音高。」
「我以前有過,」瑪麗娜·葉奧說,位置比他們高,裙子大大地撐開,像個坐在兩把鍍金舞廳椅子上的君王,「最近不是很好。」
「能力會隨著年歲漸長而退化,」威爾基饒有興緻地說,「但是,慢慢地,如果很穩定地話,你會喜歡聽的。如果我將來給你寫首歌,瑪麗娜,合著我的星球瓶子音樂唱,你願意跟我的那個看不見的合唱團唱嗎?你可以聽,弗雷德麗卡,親愛的,但你可能聽不出什麼來。『醒來後的狂喜如此之莊重確定。』正如赫胥黎曾說的那樣,對好音樂的描述如此準確。如果沒有它,你會怎麼辦?」
「我會沉思,」弗雷德麗卡尖刻地說,「而且不停地希望它停下來。」
威爾基沖她淘氣地咧嘴笑了笑,因為洛奇的演講已經快到結束的時候了,他拿起輕薄的匕首朝瓶子樂手們指去,這些樂手鼓起兩腮,像波提切利的西風之神那樣開始演奏《統治不列顛》。
「我們需要的是鼓,你會聽到那些的,姑娘,聾子都聽得到。噝噝聲和心跳聲都有。那麼,什麼樣的鼓適合這些星球樂?親愛的女士們,你們知道嗎,抑揚格的五步音詩,在某種程度上體現了在一次吸氣和同樣的氣息呼出之間心跳的次數?莎士比亞的詩歌就是人類的節奏,但是對星球樂,你需要一個設定在某種非人類尺度標準上的鼓點,一種非擬人的嘀答聲,一個水鍾,一種天體規模的脈動……」
「閉嘴,威爾基,」洛奇說,「我要開始了,清場,非生手都走開,要不就安靜地坐著,閉上嘴,好好當觀眾。威爾基,快閉上嘴,過來,準備你的開場白,請保持安靜。燈光,請。」
在每棵樹里,猶如閃光的金色水果,那些燈在綠色中散發著溫暖,圓圓的,亮亮的。正值傍晚時分,天色泛灰,呈深藍色,夜色尚未降臨。完全的黑暗在最後一幕如期降臨,當時殘陽如血,太陽又很巨大,已經下落在飾演釘在十字架上的基督和那座已經成為廢墟、帶著附加木質建築的修道院後面。在這幕戲中,因為受1951年約克神秘劇的啟發,洛克曾用夜幕來強調格洛麗婭娜逐漸消失的光芒。威爾基抖了抖自己的斗篷,一步躍上平台,漫步走向托馬斯·普爾(飾演斯賓塞),開始念起他的開場白。
珍妮,後來由於已經安撫住躁動不安的托馬斯,在如今是女更衣室的老舊廚房裡跑上跑下,懇求別人繫上背後的鉤扣。在一個石頭做的洗滌室里,她找到了亞歷山大。他說他會親自給她繫上鉤扣。兩人都想到了他們在學校舞台下的奏樂池的第一次擁抱。亞歷山大把雙手擠進圍住柔軟乳房的靈活的鯨骨緊身衣。哦,那排排小鉤扣。「克羅建議的嗎……」珍妮大笑起來:「他建議的。他是個老潘達洛斯,一個暴君。我當然說可以,我說可以。」
克羅已經給那天晚上不管是誰,只要有需求的人都提供了食物、飲料和床鋪,而且還特意給珍妮也準備了。傑弗里說,他完全不明白,為什麼她就不能趕回里思布萊斯福德。他願意去接珍妮。他一定要照顧好托馬斯,珍妮說過。她沒有跟亞歷山大通報過這項變化。
「如果我住下來,如果我今晚住這裡,你會,我們會……」
「當然會了。」
「可那行嗎?」
「當然行。」
他的聲音在自己的耳朵里聽上去甜得發膩。他絕對沒有自己說的那樣有把握。他想起斯蒂芬妮·波特的小小金針以及雲一般的面紗。他不明白為什麼人人都希望用指尖在另一個人身體的凹陷中撫弄。他只想要一間乾淨雪白、空空蕩蕩的房間以及安安靜靜。他不想喝酒,不想跳舞。
「珍妮,我得走了。我對做這種事情很緊張,我必須閃了。我待會兒再找你。」
「當然可以,」她說,重新帶上刻意而為的鎮定,「待會兒。吻我一下。」
亞歷山大碰了下她的紅唇,整理了下她僵硬輕薄的輪形皺領。她穿著花裙子,戴著薄紗袖套,正如他所設計的,看上去小巧玲瓏,像只鳥兒。他所感覺到的不會是對那塊畫板的懷念,同樣也不是對人體服裝模特的思念,那件衣服就是在它上面製作的,在夏天的午後,在里思布萊斯福德女子文法學校的縫紉室里。
現在,克羅家大草坪的腳手架上已經懸起一個半圓形的座位區,不知怎麼讓人想起沿著加冕禮後期排成一列的看台。亞歷山大沒有跟洛奇、克羅和別的人在一起。他坐在一個角落,高踞在樹影中,聽著斯賓塞和羅利唇槍舌劍地鬥嘴,講著他的,以及他們的話,配合著灌木叢中看不見的旋律。
他想起自己最初的一些想法。來一場語言的文藝復興,華麗,深沉,強勁有力。鯨骨緊身褡裡面那個無法觸碰的完整的男女同體。一個矯揉造作的隱喻,在這次寫作中很早就被抓住了——從石頭中湧出鮮血。看不見顏色的純色,紅色、白色、綠色、金色。
後來這部艱難的作品走向了複雜以及實實在在的現實化,內容全都成為事實的合併。外交、斗篷、短劍、蜂蜜酒、種子、珍珠、新石器時代神話、馬廊清潔工、臀托、酸果汁、甜薄荷、多福之國、仙后、荷蘭的屠宰場、流動的濕漉漉的愛爾蘭沼澤地。令人頭暈目眩的詞語和各種東西。如果他寫下「杯子」——這個詞包含著他知道的所有薩克葡萄酒、家常飲料、喀爾刻 、科馬斯、皇家巡遊儀式上饋贈的禮物。玫瑰和屠宰場,貼在她的臉上的紅色和白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