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有關花的故事 26 奧格爾家

盧卡斯·西蒙茲說,他們可以繪製一張地球上他們所在的這個地區的精神圖。生物圈可以被繪進努斯圈中,在其中,它才得以實現和完成,這樣變化和衰退才不會再腐蝕或者妨礙它充分釋放光芒。這個還需要他們的儀器的協助。在他們的直覺——當然特別是在馬庫斯的直覺——引導下,在卡爾弗利周邊地區,那些他們肯定能夠定位的魔力之地,他們會進行各種實驗或者儀式,這些不過是對同一事物所採用的完全不同的名字,他們的操作過程必須既是生物的又是精神性的,因為他們,像兩個世界都涉足的兩棲類生物,聯繫著兩個世界。夜晚的沉思將啟示第二天實驗的所在地。

為了協助這項工作,他像掛曼陀羅那樣在自己的房間掛上這些地方和東西的照片:北約克郡沼澤區的陸地測量圖、懷特比修道院、一個被稱之為雅各布天梯的海洋壺穴、卡爾弗利大教堂的玫瑰窗、費林代爾沼澤地上矗立的石頭和幾何形的陶製品。他把自己不拘一格的閱讀擴展到有關仙女神話和德魯伊教團員的書上。他告訴馬庫斯,有些地方在傳統上有充分的理由被認為曾是人間與非人間的交會地,是地球的肚臍,在山頂和洞穴里,他們要去那裡看看。他們將本著某種科學精神去那裡,簡潔明了地記錄下相應的觀察和結論。他們將收集物理和精神意義上的標本、護身符、重要的生物體之類的東西。這是一場科學田野調查和心靈朝聖,兼具健康新鮮的空氣和精神操練的旅行,這樣的模式馬庫斯還不太理解。夢寐及其對象,行為和幻覺的任何巧合、相似、關聯,都會被堅決捕捉到,然後進行研究。任何東西都充滿了可能的意義。

馬庫斯既過度警惕又緊張敏感,但是相對這場考驗的其他部分,他更享受這樣的忙碌。盧卡斯開始記錄和挖掘他清醒狀態下的幻想,在他無所事事的時候,或者睡著與醒來之間,他看到的一系列細節清楚、形狀不斷變化的無盡的景象。各種形狀的蜘蛛網、灰色的繩子和透明的纖維,紫藍色、彩虹色、龍丹根般的藍色,頻繁地反覆出現。有時他會看到布料舒展開來,波浪般起伏著,在層層布料上面或者其間,裝飾著閃光的飾片、佩斯利渦旋紋圖案、臉和手。有一次他看到長長的一列動物,有的像爬蟲,有的像犀牛,有的像大象,血淋淋的腳踩在冰雪上行進著,背景是一線矮小的灌木叢,葉子和樹枝他都能畫得出來,卻認不出是什麼植物。有一次出現了一張揮之不去的戴著鋼盔的臉,即便他睜開又閉上眼睛,即便煙霧從臉上飄過,即便它的輪廓暫時變形了,自動變成康吉鰻或者層層疊壓的黑色翅膀羽毛。也許因為盧卡斯說起過這些東西,他開始看到花朵,銀蓮花升起來,像金蛇煙火般綻放開來,變成深紅色、天藍色、紫色的花萼,花的枝蔓突然間變成光,飛進黑色的天空(只有出現雪中血淋淋的動物幻象時,天空才是淡白色)。他看到樹液從透明的蘆葦根莖上冒出來,清亮的綠色輕盈地爬到金色的花萼里,潔白的喉部布滿深紅色的斑點,還看到成串生長、曲折盤繞的婆婆納屬植物般的藍色小花。盧卡斯說他想看到生物圈的內在形式,花的本來樣子,或者會成為的樣子,或者內心想成為的樣子。盧卡斯告訴他歌德曾經看到過原始植物,即典型植物,它會呈現在現存植物中,雖然它不在大自然中生長。所以,馬庫斯可能看到了物種的原型、創造物的設計,就像他看到的數學的各種形式。他最近開始琢磨那數不清的有關軟膏的童話故事——將軟膏塗在你的眼睛上,你會看到各種微小的物種,看到在山崗下面,在溪流中,甚至在集市廣場遊走、平常看不見的動物,這些都跟幻覺有關,尤其是跟微生物或者還沒有被創造出來的物種原型有關。布萊克曾經畫過一隻跳蚤的鬼魂,宣稱,如果直覺的大門被清洗乾淨了,人就會看到萬物的本來面貌,而且無窮無盡。想像下,盧卡斯在馬庫斯的鼻子底下揮舞著一朵番紅花,抒情味十足地尖叫著說,想像下能夠感知到這件創造物的無限樣式、物質材料、無時無刻不從中流進流出的力,以及正如我們此刻看到的以這種純粹而複雜的形式供養它的力量……

馬庫斯還跟不上盧卡斯激動人心的類推的大步跨越。他看到了那朵番紅花,看到了光亮的表面上精緻的線條和脈絡、逐漸加深的金色、幾近透明的花肉。他進入一種清晰的幻覺和各種事物——真實的事物——混雜所造成的持久的恍惚狀態,帶著某種幻覺中產生的相似性繼續研究和了解,那感覺很像兩者的記憶圖像彼此偶遇所產生的幻覺。這還能夠忍受,因為它有著盧卡斯直覺確認的堅定目標。

他們坐著盧卡斯低矮、閃光的黑色轎車,經過他們選中的地方。在車裡,馬庫斯又開始備受幾何圖形的折磨。道路的邊沿、那些白線,互相靠攏,被吞沒然後消失,這讓他全身充滿了那種塞孔和圖表的恐慌。樹木和地平線被速度轉換成向某個中心點聚攏的幾何圖形:高高的樹彎著身子,順著轎車的輪廓,沖著擋風玻璃飛舞過來。盧卡斯開得飛快,當他放縱地斜繞過拐角的時候,牙齒間噝噝作響。馬庫斯說他害怕速度和視差。盧卡斯說這對幻覺有好處。馬庫斯知道,舊時他們把巫婆用麻袋裝著從樹枝上吊下來,然後狠狠地推搡。在那裡,脫離了時間、空間以及那具屍體,他們開始意識到其他維度的存在,看到很多幻象。完全沒有理由證明為什麼跑車對現代人不會產生同樣的效果——至少對乘坐者來說。他應該清空自己的頭腦,不再焦躁不安。馬庫斯說他害怕那樣。盧卡斯說,他,盧卡斯在這裡,難道他不在嗎,他可以讓馬庫斯從任何暫時的意識錯位中恢複過來,回到籬笆牆或者白線上。於是,受到激勵的馬庫斯開始享受速度。在脫離軀殼的狀態中,他看到上方拱形的天堂,那片高沼地被繪製成一系列圍著同心圓旋轉的高腳酒杯。他暈過一次車,而且只暈過一次。盧卡斯說,暈車是意志軟弱造成的,無法控制腹腔神經叢所致。他說,他,盧卡斯,不希望馬庫斯在他的車裡暈車。那會讓人心煩意亂,那股味道盤桓很久不肯散去。他給了馬庫斯一顆麥芽糖。馬庫斯又不噁心了。

春天的一個星期日,他們拜訪了納爾斯伯勒郡的墜井和另一個神魔之地,一條長岡,在一個叫奧格爾家的古墓上。

盧卡斯研讀過辛普頓修女 的作品,她曾經住在墜井邊上的一個洞穴里。他告訴馬庫斯,這個人肯定具有巨大的精神魔力,因為她預言過泰晤士河的漲潮、倫敦大瘟疫、沃爾西之死、隱修院的解體、無敵艦隊的大敗、伊麗莎白執政的期限、查爾斯一世的死刑。她還有操縱自然的力量,她曾經把自己的拐杖扔到火里,然後又完好無損地收回來。她還預測過我們這個時代的很多科技進步。

各種思想會環繞世界飛翔,

一眨眼的工夫,

人們會跨過高山,

不用騾馬陪伴身邊,

人們會行走在水下,

會騎乘會睡眠會說話,

會看到人們在空中,

穿著黑衣、白衣、綠衣……

盧卡斯認為這樣的人完全有可能跟地球的磁場運動保持著聯繫。馬庫斯沒有什麼看法,只是聽著。

他們來到納爾斯伯勒時天色灰暗。他們繼續往前走,一對普普通通的旅行者,一個成年男子和一個男孩,在那道高掛的懸崖峭壁下面,沿著尼德河邊的人行道走著。充滿微小的氮土顆粒的春天的水,盧卡斯解釋說,通過一個管道向懸崖落下去,落在現在已經硬化的由溪流、水滴、蕨類植物、樹木和植物的根構成的石化瀑布潭上,那些樹木有的凸起,有的塌陷,水流向墜井平淺的石頭池裡。十九世紀早期,墜井守衛者們的舉動激起過喜愛這裡的景緻的人們在美學意義上的強烈反對。盧卡斯從卡爾弗利圖書館借了本很舊的指南書。「懸崖頂上,」他讀給馬庫斯聽,「所有的植物,都自然地被石灰的碳酸鹽結上了硬殼,碳酸鹽落在連綿不斷的石頭斗篷上。在它的下面,泉水的守衛者們把死鳥和各種動物、樹枝、舊帽子、長筒襪、鞋子,以及各種同樣荒誕不經的東西掛起來,後來這些東西在水滴下面變成『化石』,最後被那些好奇者,主要是來自哈洛蓋特的遊客當古董帶走了。」

馬庫斯和盧卡斯到那裡時,繩索上還真的掛著部分結了硬殼的手套和短襪,還有一隻圓頂禮帽,依然沒有被吞噬的圓邊還是綠色的,石頭般的硬殼正慢慢逼近。當馬庫斯嚴肅地望著沉重緩慢的水滴下這些參差不齊的石化物時,盧卡斯站在那裡熱情地望著馬庫斯。有個完整的鳥巢,層層疊加的稻草和光滑的羽毛,一窩小小的鳥蛋,慢慢變得堅硬如石、持久耐用。馬庫斯盯著看了很長時間。還有一本書,書頁已經被凝結的石灰封住,書名已經永遠看不清了。這種清一色永久的變形透著某種不祥的氣息。如果你現在敲開一根石化的樹枝、一片石化的蕨菜葉,裡面甚至會有一條證明曾經有過什麼活物的線索嗎?

「我不喜歡。我不知道人們為什麼要在裡面放這些東西。」

「出於對物質變化的好奇吧。出於對古董的好奇。它很像逼真的雕塑,不知道你是否明白我的意思。」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