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有關花的故事 18 愛與美的女神

他們去了法利,因為丹尼爾在那裡度過好多童年假日。他解釋說,自己通常不會重返故地,但是他平常沒有私生活,所以才建議去這個地方。去那裡花了他們些時間:坐大巴到卡爾弗利,坐火車從卡爾弗利到斯卡博勒,再換乘別的火車從斯卡博勒到法利。他們是沒有必要互相說話的人,所以此行大多數時候都遭到機械噪音和車輪咔嗒聲的嚴重襲擾。丹尼爾沒有穿制服,而是穿著漁夫的汗衫和一件寬大松垮的黑色粗呢外套,帶著兜帽和棒形紐扣,那是他在一家軍需品清倉商店裡買的,這讓他顯得像個身形魁梧的男人,有點像勃魯蓋爾筆下的農民,斯蒂芬妮想,他應該再提個灰漿桶或者拿把斧頭才算完美。

他們幾乎是那站下車的唯一旅客,那裡陽光明亮,但又格外寒冷。丹尼爾已經計畫好了這天怎麼度過。他們將步行走進小鎮,然後沿著沙地走到布里奇。他們可以帶份豬肉餡餅,一瓶啤酒,然後在露天吃。斯蒂芬妮穿著早就準備好的鞋子,卻沒有帽子或者手套,直打寒戰。丹尼爾注意到了。

「唉,這裡還會起大風,」他得意地說,「會把大海掀起來,我希望。你應該戴頂帽子。我去給你買頂帽子。」

斯蒂芬妮表示反對。

「不行,我想送你點什麼。我希望你裹得緊緊的,然後我們再行動,這樣我就不用擔心不能把你平安帶回去了。」

他們走進小鎮,經過鵝卵石外牆的平房,顏色被沖刷得淡白的假日休閑屋,沒有什麼活力,處於冬眠狀態。他們發現了一個深褐色的維多利亞時代的布商,胸脯豐滿的黃褐色和燕麥色的衣服塞到裡面,像主婦般的稻草人,被扎在鉻做的T形台上,就在氈做的洗臉盆和薄紗做的鼓後面,這些東西有的顏色是皇家藍,有的是喇叭花般的粉紅色,綠色比任何蘋果都還綠。

裡面,一個身著米黃色針織裙子、帶有編織前襟的米黃色女人為他們打開幾個閃閃發光、裝著手套的有裂痕的白色箱子,手套有羊毛款和針織款。斯蒂芬妮在找又便宜又暖和的,最後選了個淡藍色的費厄島牌連指手套,上面印著淡淡的星星,有光在閃爍。這時丹尼爾堅持要買那個相配的貝雷帽,上面有個巨大的淡黃色的羊毛球。她順從地戴在眉毛和耳朵上方。乾淨利落的髮捲從背後彎曲地露出來,在她的外套領子上閃閃發光。太甜美了,丹尼爾抑制不住柔情地想,然後發現,在這類陳詞濫調背後有著某種古老、激烈和絕對的東西,有一種原始的味蕾的激情,對神聖的甜蜜的激情。以西結吃掉了好幾卷書,管它們叫甜美 。丹尼爾激動地想,在孩子氣的羊毛球下面,這張乾淨的圓臉,那閃閃發光的頭髮,那柔和而懷疑的目光,同樣甜美。

他們走進卡爾蓋特山,這裡非常陡峭,到處是大卵石,還有扶手的欄杆,地面呈現出連續的毫不妥協的崎嶇,忽上忽下。前方是灰色的海水,沉重又黑暗,好多閃亮發光的狹長湖泊,呈現在那裡,可以看到在那裡陽光撞擊著穿過飛速行走的雲。他父親每次第一眼看到這片景色的時候總是咆哮著說,就是它,就是它,然後把丹尼爾架在他的肩膀上,大吼著衝過去。他起先跟父親一起尖聲喊叫,後來感覺在當地居民和已經安頓下來的遊客面前,這樣可能會讓大家以為他是初來乍到。其實那又有什麼重要呢,他就是初來乍到,現在他明白後有點失落。

「就是它。」他對斯蒂芬妮·波特說,抓住她的胳膊。

穿過人行道下面一個巨大的石拱門,你就會出現在那片沙灘上,那是個洞穴般的通道,風急速地衝進來,然後又隨之消失。沙子像乾燥的飄遊物般堆積起來,靠通道的牆堆著,在大鵝卵石上形成自己不規則的波浪線。他曾經每天跳進去,穿過那寒冷的暗影,踢掉橡膠海灘鞋,一個胖胖的男孩,在那寒冷隨之又更加溫暖的散落的沙子中,扭著胖胖的腳趾,然後走出來,走進陽光明媚的海灘。

「你可以騎匹小馬到這兒來,」他說,「我小時候,你可以騎著自己的馬直達鎮子,像這樣,騎到自己家門口。」他那時是個胖男孩,經常騎一頭打擺的驢子,坐在一個籃筐底座上,前鞍橋是皮的。他那時是個胖男孩,穿著長長的灰色短褲,胖胖的小腿被馬鐙皮子夾住,既害怕又高興,當瘦瘦的花斑馬吃力地慢慢往上爬的時候,堅硬的馬鬃在眼睛底下輕輕晃動。他身上的部分肌肉現在還是老樣子,有些已經永遠無影無蹤了。爸爸走在他旁邊,拍著他的後背,說直起你的脊背來,兒子,看上去精神點,別無精打採的。出事後的那個夏天,他曾獨自爬上來過一兩次。媽媽沒有上來,只是付錢讓他上來,有兩次。他經常想,如果爸爸讓他繼續這樣騎,他就會跟那些牽著韁繩的馬夫說話。但是到頭來,他始終沒有這樣做過。

斯蒂芬妮納悶為什麼,這個想法讓他顯得如此嚴肅。他們從拱門下走過。

「風就像磨過的刀子。每次我們穿過這裡的時候,我爸爸經常這樣說。毫無例外。我想這是他知道的唯一的詩句。」

「非常好的詩句。」斯蒂芬妮說。

「我不知道。」丹尼爾說,他仍然表現出某種說不清的陰鬱。

他們出了那個通道,來到沙地上的時候,海風擊打著他們,走進去時像一面濕漉漉的畫布牆,一種震耳欲聾、刺痛的擊打,打在他們的臉上。

「哦。」斯蒂芬妮說著,張嘴大口吞進鹹鹹的冷空氣。她步履蹣跚,放聲大笑,「哦,丹尼爾。」

她的外套下擺持續不斷、呼呼作響地飄動。

「轉到我這邊來,」丹尼爾說,「我是一面堅實的防風牆。」在那堵海灣堤壩下面,他站在斯蒂芬妮和海岸邊的氣流之間。乾燥的沙子被風吹起,蛇一般移過來,形成旋渦,呈半圓形升起,又了無生氣地跌落在牆下面。潮水正匆匆退去;在他們身邊,潮水已經退回底線,露出閃閃發亮的黑色砂粒、淺褐色貝殼的滿地殘骸,到處都是成股的泡葉藻。沙地被印上長長的凹形排骨般的形狀,與水互為鏡像;那裡海灘被水浸漫過,一片波光粼粼。丹尼爾懷著傻瓜似的歡樂大笑著。

「沙地有六英里。」他說,伸出厚實的胳膊揮舞著,想擁抱風。他解開衣領的扣子,把後面的兜帽拉過來蓋住豎立的頭髮。風繞著他的頭吹過去,小小的沙礫瘋狂地擊打著他褲腿的翻邊。在這裡他還能伸出稻草人般的胳膊,幾乎要跟這樣的大風一道被颳走了,笨重又輕飄。他彎起胳膊,讓斯蒂芬妮挽著。

「我們可以走到布里奇,」丹尼爾說,給她指了指岩石和突出來伸進大海的大石頭的輪廓線,「你不要擔心這風。」

這不是問題。她的嘴唇和面頰刺痛。她的眼睛已經被寒冷的空氣和眼淚弄得像貼了層薄膜。她把腦袋藏在丹尼爾的肩膀後面,含含糊糊地點了點頭。他們開始出發,靠得很近,走出一條漫無規則、彎彎曲曲、有蹤跡的路徑,在蜿蜒的迷宮中,偶爾互相碰撞下,步子凌亂,偶爾加快步伐,幾乎像跑,當風灌滿他們的衣服使其像船帆時,幾乎把他們拎得飛起來。一次,她把頭從丹尼爾的肩膀上拿開,向後看著海灣安靜寬闊的曲線,逐漸退潮的海被拋在海岸線上,好像股股白色的環形絞索,附近被風乾了的沙子被抓走,被拋起。這完全是一場騷亂,卻有著平靜的外表,一種很清晰的形狀。當她把耳朵從丹尼爾身邊拿開的時候,裡面充滿了凝固的咆哮。她又靠回去。

就這樣,過了一段時間,他們走到海堤的盡頭,那裡的滑道延伸到海灘,在下面,裝了橡皮輪子的平底漁船在滾動著,上面,小馬車在夏天的時候小步慢跑,帶著上世紀30年代米老鼠和唐老鴨的圖案,顯得很明亮。滑道那邊,海灘被險峻危險的懸崖擋住了,長著草的峭壁和紅色的泥土牆穩定地朝沙地和海水方向下降。棲居在這個懸崖中,用幾根大梁撐起來的,就是那家海洋咖啡館。丹尼爾用他閑著的胳膊朝咖啡館猛然一指。

「如果咖啡館開的話,」他轟鳴般地說,「我們可以要杯咖啡,一塊圓麵包,給我們増加點能量,好對付後面的路程。」

有一兩個老人帶著狗,緊挨著那堵牆的庇護所,還有幾個在吃水線附近挖海蚯蚓的。看上去這地方不大可能會開著。斯蒂芬妮有股強烈的想喝咖啡的慾望,又熱又甜的咖啡。她剋制著。丹尼爾向前跳躍著沿著懸崖的台階往上爬,木窗檯危險地傾斜著,快要消失在泥土面上,他在門口招手示意。咖啡店開著。生活真美好。斯蒂芬妮從容地往上爬著,面頰緋紅,突然在燥熱的安靜中坐下,耳鼓震顫,轟鳴起來。過了會兒他們才能開始講話。他們點了咖啡和烤麵包。烘烤的味道簡直散發著令人痛苦的暖香,非常誘人。

這個海洋咖啡館隱隱約約是個船形結構,裝著帶鐵框的窗戶,布置著小小的編織品桌子,檯面是冰綠色玻璃。陽光房的窗戶被鹽水的飛沫腐蝕得黑乎乎、髒兮兮。翡翠色的桌面被毫無區別的擦拭弄得黑乎乎、髒兮兮。外面,雲迅速越過太陽,在明亮的天空中如溪流般流過。屋裡,玻璃時而被照亮,時而變暗,無聲無息,感覺好像在一個海洋館,在某個更厚密的環境中。咖啡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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